失踪的伊朗总统“手上沾满了鲜血”:易卜拉欣·莱西和伊朗的监狱大屠杀

与伊朗最高领导人相比,伊朗总统职位被认为是一个相对较弱的职位。但在 1980 年代后期的一段时间里,莱西对生死有直接的权力。

首先,警卫取消了家属探视。然后他们没收了囚犯的收音机。然后是法庭。

几周内,10,000名伊朗持不同政见者死亡。

在其中一些匆忙被称为“死亡委员会”的审判中,一位名叫易卜拉欣·莱西(Ebrahim Raisi)的副检察官坐在审判席上,他是一名强硬派神职人员,于2021年当选为伊朗总统。63岁的Raisi自周日以来一直失踪并被推定死亡,当时他的直升机坠毁在阿塞拜疆边境附近的雪山坡上。

虽然与伊朗最高领导人阿里·哈梅内伊(Ali Khamenei)的权力相比,伊朗总统职位被认为是一个相对较弱的职位,但在1980年代后期,莱希曾有一段时间直接掌握生死大权。

他没有退缩。

“他手上肯定沾满了鲜血,”纽约大学(New York University)凯沃尔基安近东研究中心(Kevorkian Center for Near Eastern Studies)主任穆罕默德·巴齐(Mohamad Bazzi)说。

当救援人员在深雪和危险的雾气中寻找1970年代的老式贝尔直升机时,这架直升机在载着莱西和外交部长侯赛因·阿米拉布多拉希安时失踪,总统的明显死亡凸显了强硬派教士统治者的普遍控制 – 以及伊朗伊斯兰革命挥之不去的伤口。

伊朗宪法要求,如果莱希被确认死亡,将在50天内举行新的选举

如果不受欢迎的莱西被确认死亡,伊朗宪法要求在50天内举行新的选举。但是,在神权民主国家,公职候选人必须得到宗教机构的批准,结果并不重要,加利福尼亚州蒙特雷海军研究生院(Naval Postgraduate School)国家安全研究副教授阿夫松·奥斯托瓦(Afshon Ostovar)说。

“人民不喜欢的其他人,政权喜欢的人,将当选,”奥斯托瓦尔说。

专家表示,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Ali Khamenei)及其革命卫队(Revolutionary Guards)的无懈可击的统治地位保证了莱希的去世不会使伊朗人更接近正义,因为他们几十年来一直遭受的侵犯人权行为 – 包括1988年的监狱大屠杀。

革命、战争和万人坑

那年夏天,伊朗的邻国伊拉克发动的一场长达八年的毁灭性战争即将结束。

监狱里挤满了年轻的左翼分子,他们因与总部设在伊拉克的伊朗反叛组织伊朗人民圣战者组织(Mujahedeen-e-Khalq)有联系而被定罪。1988年7月,该组织从其在伊拉克的基地发动袭击后,伊斯兰共和国的开国神职人员阿亚图拉·鲁霍拉·霍梅尼(Ayatollah Rouholla Khomeni)发布了一项教令,呼吁所有PMOI囚犯面对特别法庭。

2024年5月19日,伊朗人在德黑兰市中心的瓦利亚斯尔广场为易卜拉欣·莱西总统和外交部长侯赛因·阿米尔-阿卜杜拉希安祈祷。据国家电视台报道,5月19日,Raisi和Amir-Abdollahian车队中的一架直升机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在东阿塞拜疆省发生了 “事故”。(摄影:ATTA KENARE / AFP)(摄影:ATTA KENARE/AFP via Getty Images)ORIG 文件 ID: 2153220026

在一项秘密法特瓦中,霍梅尼命令官员“立即消灭伊斯兰教的敌人;关于处理案件的(程序),(采用)确保命令更快执行的任何方式。

“突然间有消息说,匆匆忙忙的小组讨论持续了几秒钟、几分钟,判处这些人死刑,”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的伊朗问题专家埃利斯·奥尔巴赫(Elise Auerbach)说。分析人士认为,在几周内,大约有10,000人在全国各地的监狱中被处决,他们的尸体被藏在没有标记的万人坑中。

奥尔巴赫说,那些被处决的人被判犯有非暴力罪行。她说,在德黑兰工作的莱西“肯定是下令执行这些处决的人之一”。

杀戮是如此极端,以至于霍梅尼的副手和首选继承人大阿亚图拉侯赛因·阿里·蒙塔泽里反对,称受害者已经被依法定罪和判刑。蒙塔泽里认为,对已经服刑且没有犯下新罪行的人判处死刑是对法律的嘲弄。

根据国际特赦组织的一份报告,莱希称这些杀戮是伊朗政府的“骄傲成就之一”。他继续担任德黑兰总检察长,后来担任该国最高检察官。三十多年过去了,伊朗仍然没有正式承认大屠杀,受害者家属被禁止公开哀悼或纪念他们的死亡。

1989年,蒙塔泽里后来公布了文件和秘密录音,证明霍梅尼在长期否认的大屠杀中的作用。他被软禁。霍梅尼于1989年去世后,阿里·哈梅内伊被任命为最高领袖。

哈梅内伊现在已经85岁了,谁可能取代他的问题因周日的崩溃而变得复杂。

“Raisi在潜在继任者名单中名列前茅,”Bazzi说。“虽然这有点像教皇的继任,但进入的领跑者不一定是过程结束时的领跑者。

虽然莱希的总统任期以暴力镇压女权示威者、经济动荡以及与美国和以色列的冲突激增为标志,但他最被记住的可能是一件事,奥斯托瓦尔说:“两伊战争结束时政治犯的血腥屠杀。


分析:“德黑兰屠夫”享有可怕的声誉 – 许多人会担心不稳定

作者:多米尼克·瓦霍恩,国际事务编辑 原载英国天空新闻2024年5月20日发布的 伊朗总统搜寻最新消息:官员表示对总统在世的“期望很低”;救援人员找到“完全烧毁”的直升机残骸

易卜拉欣·莱西(Ebrahim Raisi)是伊朗最坚强的强硬派之一,他是伊朗革命及其使命的狂热和绝对信徒。

如果他死在该国北部的山坡上(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那么这将是该国和该地区的一个重要时刻。

它将把中东最坚强、最不妥协的参与者之一从中东驱逐出去。

莱西先生是以色列历史上首次对以色列发动直接攻击的人,也是一名强硬派,在最近妇女领导的抗议活动的残酷镇压中,数百名伊朗人被杀害,莱西先生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西周日在阿塞拜疆举行的一次会议上发表讲话

他可怕的名声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 80 年代,这段时期为他赢得了“德黑兰屠夫”的可疑绰号。

他是由四名伊斯兰法官组成的所谓“死亡小组”的成员,这些法官在 1988 年的清洗期间判处数千名伊朗良心犯死刑。

莱西先生亲自参与了伊朗镇压的两个最黑暗时期。他被视为取代年迈多病的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的最热门竞争者之一。

他担任这一职务将保证多年的相同……以及更多的国外干预。

莱西担任总统后,伊朗在境外进行了越来越多冒险的干预行动。

伊朗最高领袖阿亚图拉·阿里·哈梅内伊

伊朗最高领袖阿亚图拉·阿里·哈梅内伊路透社

在他的领导下,伊朗帮助胡塞武装威胁红海的国际航运;帮助真主党与以色列就其北部边境进行了长达七个月的决斗;协助伊拉克民兵攻击甚至杀害美国士兵;并帮助哈马斯对抗犹太国家。

经过两年的动荡、经济失败和从疫情中缓慢复苏后,伊朗陷入分裂和衰弱。

由于对妇女实施的暴行,该国政府已经失去了很多信誉和支持。

在这个政权及其热心追随者队伍之外,很少有人会哀悼一个目睹了这么多人死亡、监禁或酷刑的人。

伊朗人可能敢于渴望没有他的高压时代。局外人希望伊朗能少一些麻烦。

但他的出身还有很多,最高领袖很可能会找到另一位强硬派来取代他。

人们担心的是选举前夕的不稳定。政府因最近发生的事件而受到削弱,其最高领袖身体不适。

如果莱西先生去世,他的政府将尽力尽快、顺利地确保继任者。

怀念郑仲兵

悼念郑仲兵先生 丁东 小群 2023-11-27

原中宣部官员回忆:胡耀邦为我平反冤假错案 fengh凤凰网卫视 2008年10月15日 11:40 来源:中国新闻网

1939年生于福建长乐市。1963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革”中两次入狱,1978年平反。在胡耀邦平反的冤假错案里,郑仲兵的案子在知识分子中是比较靠前的。后调中宣部理论局工作。1995年出任中华文学基金会副总干事。主持名人口述史——《往事》。对于胡耀邦出任中宣部长以及平反冤假错案的历史,郑仲兵是亲历亲见者,著有《胡耀邦出任中宣部长记略》,主编了《胡耀邦年谱资料长编》。

郑仲兵坐在沙发上,语调平缓地讲述他在“文革”中两次入狱的遭遇。……

郑仲兵、韩钢、雷颐、李郁:漫谈文革座谈会  网易历史 2009-06-27 14:23:58

郑仲兵、韩钢、雷颐、李郁:漫谈文革座谈会(二) 网易历史 2009-06-27 14:23:58

郑仲兵、韩钢、雷颐、李郁:漫谈文革座谈会(三)网易历史 2009-06-27 14:23:58

郑仲兵:一位情智交辉的老朋友 知乎·名人大家 2005年12月圣诞之日

郑仲兵:胡耀邦与胡乔木 ——在历史转折的十字路口 爱思想 2013-07-27 12:25

郑仲兵:邵燕祥印象——在黄花城为邵燕祥创作70周年而召开的研讨会上的发言(2016年9月13日下午)

郑仲兵(左)邵燕祥(右)2012年1月8日陈祖甲摄

郑仲兵微笑过生日 见证历史 2022年5月1日

我们这院子也被封了,不許進出。今天也是我的83周歲生日,我站在鐵絲網隔離牆前留影。——郑仲兵,2022年5月1日于北京。

下个星期天就是世界微笑日了,历尽坎坷的仲兵先生正是用微笑来度过他的生日。

1948年,国际红十字会规定将国际红十字会创始人亨利·杜南的生日—5月8日为世界红十字日,也即“世界微笑日”。从1948年起,每年的5月8日,世界精神卫生组织把这天订立为“世界微笑日”,希望通过微笑促进人类身心健康,同时在人与人之间传递愉悦与友善,增进社会和谐。

刘梦雄:“一條泳褲闖香江”50周年纪念

今天是2023年9月23日!整整50年前的1973年9月17日我由東莞出發,經過6日6夜荒山野嶺晝伏夜行,在南頭深圳湾下水,歴9個小時與驚濤駭浪的生死搏鬥,歴盡艱險,終於在9月23日清晨穿着一條泳褲在尖鼻嘴踏上香港海岸,完成生命的轉折!回望50年前這一刻,「仰天長嘯,壯懹激烈」!

猶記1968年11月至1973年9月,將近5年智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時光,自己踐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戰天鬥地專挑重担,舍己為人献血救人,不會游泳却縱身跳進缺口堵洪水保堤壩……不惜「献出鲜血與生命」又如何?到頭來竟然因父親在1957年「對照比例還差一個」無端被打成右派後雖摘帽仍禍延子孫而受到歧视;甚至連自己防洪搶險堵决口的「英雄事蹟」也被官方媒體弄虚作假移花接木三次分别「嫁接」到大隊黨支部書記、民兵營長、團支部書記頭上……加上1971年「9.13林彪事件」導致的信仰、信任、信心危機,令自己對「階级鬥争為綱」和付出與回報不成比例的匱乏經濟「哀莫大于心死」!基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信念,终於下定决心偷渡香港投奔自由,遂有了50年前「人生能有幾次搏?」的壯舉!
彈指一揮間半個世纪過去了!記得初到香港走過報攤的時候,看到既有和内地官媒口徑大同小異的左派《文滙報》、《大公報》;也有印着中華民國年號的右派《香港時報》、《華僑日報》、《星島日報》;也有較為中立的《明報》、《信報》;還有介绍馬經、夜生活的各種小報,以及名目繁多的政論雜誌《七十年代》、《南北極》、《觀察家》、《展望》等等,名符其實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為「自由」作了最好的註脚!就𠙖站在報攤前,具體、形象、生動地體驗到「東方之珠」的言論、出版、新闻自由,我巳覺得自己投奔怒海“值回票價”!

整整半個世纪過去了,香港這個偉大的城市令我由一條泳褲起家而成家立業開枝散葉兒孫满堂;先後出任過三間上市公司主席;在内地、香港、澳门、台湾、新加坡發表過數以千篇計報章專欄評論;出版過被評為「全國優秀𣈱銷書」的《期货决勝一0八篇》台湾版、内地版、香港版;成為全球给保釣愛國行動捐资最多的赞助者;出任過全國政协委員、外事委員會委員、香港特區策略發展委员会委员、中央政策组非全職顧問;去過幾十個國家旅游、考察,會見過一些國家總统、總理……亦犯過「拍錯手掌,燒錯炮仗,投錯票箱,撑錯老梁」的錯誤;經歴過「擊鼓鳴寃,證實是寃。擊鼓有罪,千古奇冤」的寃獄!更有「生命的光輝不在於永不墜落,而在於墜落之後總能再度升起」的親身體會!

香港生活整整50年,深刻感受到:香港處於社會主義與资本主義两種制度、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交滙點。自由、法治是香港的核心價值;多元、包容是香港的生態優點。堅定不移恪守《中英聯合聲明》,完整地、準確地贯徹執行《基本法》,香港的一國两制才能不動摇、不走樣、不變形!其國際金融、贸易、航運中心地位才能鞏固而避免沉淪!鄧小平有言:「中國要警惕右,主要防止『左』」!一國两制何嘗不是如此!

50年了!香港這個城市给了我這麽多,感恩香港!唯有秉承「苟利國家生死以 ,岂因禍福避趨之」情懹,繼續「是其是,非其非」,講真話,道真相,為國建言,為民請命,捍衞一國两制,報答香港,回饋廣大市民!

刘梦熊,昵称Dream Bear,香港商人以及亲建制派政治人物,生于中国广东台山,1968年上山下乡到东莞长安落户,1973年由中国大陆游泳偷渡到殖民地香港,此后在港一直从事期货、外汇炒卖等高风险行业。刘梦熊现为全国政协香港区委员及外事委员会委员、香港特区政府策略发展委员会委员、百家战略智库主席、香港上市公司佳讯控股主席兼执行董事及东方明珠创业副主席。(刘梦雄-搜狗百科

不愿做主宰沉浮的总书记

他认为自己无权主导大地沉浮。他把别人当人,而不是被支配,被利用,被摆布的对象。他也只把自己当人,而不是有权主宰别人的天神。

RFA独家 2018-01-16

1989 年5月28日,在没有任何法律文书的情况下,我被送进了监狱。一到秦城,我就睡大觉。

一天深夜,有人持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介绍信来,说是“中央”决定对我进行审查,要我仔细回忆4月15日耀邦去世之后我逐日的活动。大约又过了十天,这个专案 组告诉我,不要再去回忆我自己的行动了,应该“揭发赵紫阳”,因为“中央”正在审查赵紫阳的问题。“紫阳同志有什么‘问题’?他是我们党难得的总书记。” ——我当时这样回答专案组,至今仍然这样评价赵紫阳。二十多年过去了,赵紫阳老人也早已去世。专案组没有问过我,赵为什么“难得”。转眼又是赵去世的纪念 日,我想应该有所说明。我这一辈子,见过无数“党的领导”,从中央领导,省委领导,县委领导,直到乡、村、社、队的支部领导,终于使我形成了一个概念—— 领导一切真不愧为领导一切。因此当1962年邓小平在书记处会议上说要编一本“党员教材”的时候,当这个任务落实到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赵汉承担的时候,当 赵汉指定由我最后通稿的时候,我只能用以下两句话来形容这些党员:

“张开嘴巴,无非发号施令;伸出手来,只想指挥别人。”

这不是科学的全面的概括。限于狭隘的所见所闻的我,只能作如此观:在“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党是领导一切的”制度下应运而生的领导,必须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同理,一旦被党决定“双规”,无不顿即还原成为跳蚤。

我 见过的省委书记、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大队书记,个个有资格教导农民如何种地:如何深 耕,如何轮作,如何密植……。农民必须恭恭敬敬谛听,老老实实照办。难得也有例外,赵紫阳总书记就是一个。他主张落实的,是农民的自主权。同样,我也听到 过各种领导机关对工厂矿山的指责和训斥,直到那些惩罚和撤职的命令。但是我知道,赵又是例外。无论在国务院还是中共中央的会议上,他所维护的,与其说是高 级机关的领导权,不如说是企业在市场活动中应有的自主权。

有些领导人热衷于当法官的裁判员,乐此不疲,教训法官如何如何定性和判案。赵紫 阳则不然。他拒绝干 预司法机关独立行使法定的职权,他甚至拒绝流露出自己的感觉或倾向。他只是客观地告诉司法机关:“党对你们的唯一要求是依法办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要 求。”一些党性很强的政治嗅觉非常机灵的领导人,有一种从文艺作品或理论文章中嗅出敌对势力存在的特别的嗜好。赵紫阳拒绝做这一套。他对主管主旋律的书记 说,我们是看电影的,不是审查电影的。他认为自己同其他观众一样,不应该有审查作品的特权。我和他相处十年,没有见他指挥过科学家“应该怎样”创造,教师 “应该怎样”教书,正如没有听他教训过农民“应该怎样”种地一样。

他不认为自己应该有划分和决定“敌我”的权力和本领。据说文革时,毛主 席党中央要广东省委对“李一 哲”的“反动言论”进行大批判。作为省委第一书记的赵,却径直把这些言论原原本本翻印了许许多多份发给革命群众去鉴别——想必他认为老百姓比省委书记更有 分辨香花和毒草的资格。

他认为自己无权主导大地沉浮。他把别人当人,而不是被支配,被利用,被摆布的对象。他也只把自己当人,而不是有权主宰别人的天神。所以,向老百姓开枪,委实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在“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党是领导一切的”这种制度下,这样的领导人真的很难得。

唐宝林:南京解放前后的陈修良

陈修良(1907—1998)几乎活了一个世纪。作为一个中共党内不大不小的干部,陈修良犹如一个弄潮儿,多次被抛到浪尖上,也多次沉没深渊,九死一生。

    

  抗战胜利后,1945年10月,中共华中分局城工部(部长沙文汉,陈修良的丈夫)曾成立南京工作部,部长是大革命失败后长期在上海坚持城市秘密斗争的陈修良。她在江北的六合县设置机构,隔江领导南京地区的秘密工作。1946年4月,中共华中分局成立南京市委,派陈修良任市委书记直接进入南京城内工作。

  南京是国民党首都,除配备重兵,严加卫戍外,还遍布特务网,密侦暗探,滥施捕杀。整个“大南京”笼罩在森严白色恐怖中。自中共建党以来,南京的党组织连续八次被大破坏,市委领导人几乎全部牺牲,因此南京在中共党内被称为“虎穴”。陈修良作为南京市委第九任书记再次潜入这个虎穴,需要有极大的勇气。但是,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务。

  她与沙文汉诀别在长江北岸时,感慨地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表示了义无反顾、准备牺牲的决心。随后在江边脱下军装,换上便衣潜入南京。当时南京全部党员只有200人。要配合解放军解放南京,谈何容易!但在1947年5月6日成立的中共上海中央局(书记刘晓,副书记刘长胜,组织部长钱瑛,以及刘少文、吴克坚、沙文汉领导的情报部、策反委员会)领导下,坚决贯彻“十六字方针”——即“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1947年,南京市委在上海局刘晓直接领导下,首先在南京发动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波及全国的“五二0”学生运动,使国民党统治受到严重打击。毛泽东为此特别发表文章,宣称在国统区形成了反对国民党统治的“第二条战线”,国民党已经处于“全民包围之中”,对其历史意义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在1948年淮海战役胜利后,南京市委的工作立即转到配合解放军解放南京的活动上来。情报、策反、解放和接收工作极其繁重,陈修良屡屡接到中央及上海局的紧急指示,为了做好这些工作,经上海局批准及指示,陈修良大胆而谨慎地发展党员,南京解放时发展到2000人。他们中许多人,或由南京的党员打进去的、或由国民党军警宪特部门中的积极分子中拉出来的。

  按照当时党的政策和策略,党的情报工作允许运用各种力量,包括使用能够悔过自新的叛徒、特务。有的虽然不发展入党,但经过工作后,也愿意在国民党之船沉没时自救而为中共做点事情。如在美军顾问团(AAG)、中统、三青团以及联勤总部等部门,都经常有人送来重要情报。而他们都是出身于非工农家庭的知识分子。

  正是这些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获得了大量国民党最高军政部门的机密情报。如为支持解放军渡江作战,南京市委的策反和情报系统,先后在驻防南京的国民党陆海空和警察部队、保密局、国防部、美军顾问团、联勤总部、青年部等部门发展或安插了中共党员40多名。他们分别在各自部门,采用不同的方式,通过不同的渠道收集、刺探敌军事情报,获得了蒋军封锁长江时的通讯口令;南京军统特务名单及活动情况,同时还得到了军统布置潜伏在南京的秘密电台和密码、一些重要军事会议的内容及其文件。渡江作战前,解放军总前委司令部先后收到了由南京党组织朱启銮、白沙化装成商人冒险过江送来的汤恩伯拟定的《京沪、沪杭沿线军事布置图》《长江北岸桥头堡封港情况》和《江宁要塞弹药储运及数量表》等重要情报。

  此外,情报部门还从国民党军令部弄出了《1948年国民党后备军力量》;首都警察厅的《南京城防工事地图》以及有关警察部队的兵力和装备的重要情报资料,冒着生命危险弄到国民党军队从芜湖到安庆之问的江防部署图,浦口沿江地带国民党前线司令部位置、干部名单、炮兵阵地、人员编制、武器装备等情报。渡江前,打入蒋军京沪杭总部作战参谋的党员沈世猷,他提供了国民党长江布防、江北桥头堡等许多重要情报。

  包括三大战役中的其他战役中,多有这种事。所以,最高领导“用兵如神”的秘密就在于此,解放后毛泽东在接见韩练成时说过一句真心话:“蒋委员长身边有你们这些人,我这个小小的指挥部不仅指挥解放军,也调动得了国民党的百万大军!”(韩兢《隐形将军韩练成》,群众出版社2008年)坦陈了情报策反工作在战争中的作用。一个人下一盘棋,要另一方怎么落子,就怎么落子,哪有不赢的道理!

  与此同时,由陈修良等两三人亲自领导的南京市委策反部,还在1948年~1949年间,成功策反了一系列国民党自称为“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海陆空军大起义。如以俞渤为首的国民党空军八大队起义,“重庆”号巡洋舰起义,师长王宴清为首的首都警卫师97师起义。

  就这样,当陈毅、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华东野战军(由“二野”和“三野”组成)准备在1949年4月20日国民党拒绝接受共产党条件而进攻江南时,原计划“攻占浦口,炮击南京”方案及时撤销,以避免这个六朝古都和人民在战火中受到不必要的损害。因为在南京东西两侧江面最狭窄的江阴要塞和安徽荻港地方党策划起义的情况下,解放军首先突破长江,然后迅速从南京后方包抄过来。任京沪杭警备总司令的汤恩伯,立即下令南京守军全面向杭州等东南方向撤退。于是,从22日起,南京就成为没有国民党军的空城。但是,这时在江北的解放军还不知情。陈修良和南京市委一方面采取措施积极与解放军联系,迎接解放军进城,一方面组织党团员、积极分子和广大群众保护南京城,不使散兵、特务、流氓等不法之徒抢劫破坏。正如陈修良在当时给华东局转中央的一封电报中所述: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敌军警宪仓促撤离南京时,全市即陷入无政府状态中,流氓地痞和贫民集体进行抢劫各米面油行,警宪仓库等。解放军于二十三日夜间方有少数部队陆续进城,抢掠依然不停。维持治安地下党早有准备,二十二日起即出动保留下来的警察实力2000余人(郊区与城内按地区组织,党的系统受警委领导。解放前包括统战关系,全市97单位中有关系者64局所,撤退时一部分被迫离城后仍弃枪回城者不少),商店职员组织的义务警察约1000人,工人纠察队3000余人。各专科以上学校师生员工应变会的组织,各政府机关公务员联谊会组织起来的员工,混乱时即将敌人遗弃枪支多少不等,武装自己,青木棒不计其数。此项群众数量相当巨大,无法统计,至少七八千人,立即站岗、放哨、巡逻,保护机关、仓库、公用事业等。维持治安中,死义警一人,贫民死伤数人,物资破坏不大。蒋匪临走时将司法行政部烧了,西郊警察局因我控制力极大,全部未撤走,曾接应渡江。我三十五军初进城时,因未与地下党联络,不了解情况,即命令人民武装及警察全部缴枪,致一天之内助长了抢掠之风。解释误会后,仍令警察徒手站岗,并派军队看管各重要机关。数天后,秩序即告稳定,南京已无战争景象。警察复员,经审查后已复员至4000余人,现已归公安局领导。工人、店员武装组织,拟经表扬与教育后,每人发给生活津贴费二千人民券,争取先后复员就业。”(《陈修良给华东局的报告》,1949年5月2日)

24日中午,人民解放军第三十五军先头部队,在南京党组织和人民帮助下,胜利渡过长江。先是在南京地方党帮助下,一条小木船在长江上六次往返不受阻碍;然后在地方党组织的三艘小火轮、八艘巡逻艇和两艘私人轮渡载着35军官兵和辎重渡长江时,并没有后来电影中渲染的受敌人炮火猛烈的轰击下血战,解放军先到的部队是在南京人民敲锣打鼓在长江岸边和新街口夹道欢迎声中进入城市的。在南京党的精心保护和工作下,南京的自来水、电灯照明,一如平日,甚至连报纸也没有停刊,24日凌晨已由南京党的同志占领的广播电台,首先宣布了解放军渡江,南京解放的消息……

  这完全是和平解放的景象,但是解放后,为了突出军队武装是解放南京的主因,大力贬低上海局和南京市委、国民党起义官兵、广大学生、工人、农民、市民、民主人士的作用,使人民长期不知真相。

  然而,解放军和根据地南下干部与南京秘密工作干部会师后,在思想观念、工作作风、知识能力、地位待遇等一系列问题上,发生严重冲突,后者遭到严重打击和迫害。

  长期在贫穷落后的农村生活的主流派(解放军和根据地南下干部)被严重的“农民意识化”,第一次进入现代化的大城市所发生的一系列现象,使陈修良十分惊讶!她痛心地看到,解放军进南京时完全忘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传统和刚刚开过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指出的“两个务必”教导。首先是争相抢占国民党中央机关和高级官员的好房子,高档家具和汽车等。南京宫门一带造的洋房特别多,还嫌不够,波及其他地区的好房子。尤其是有的干部以胜利者自居、盛气凌人、动辄训人等作风,不少官兵还不按规定购买车票,恃强乘车、购物,以及不购门票,强行进入娱乐场所;有些晚来的干部没有捞到好处,甚至伸手要住好房子、坐好汽车、骄横蜕化、铺张浪费。

  三野因要东进上海,很快奉命撤出,继而跟进的二野,在“二野穷,二野苦”一片叫喊声中,抢占风更加激烈。一些人提出种种无理要求享受特殊待遇,干出不少更严重违反群众纪律的事。(陈修良未刊稿)有个别高级干部,甚至当着陈修良的面说:“一个人最好能讨两个老婆!”陈修良听后十分惊愕。当时还没有婚姻法,什么事情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一时间在南下干部中,出现了许多抛弃农村原配,追求城市新欢的“陈世美”现象。

  针对这种情况,思想纯正、作风正派的军管委主任刘伯承在5月9日南京市政府局长以上干部会议上讲:“农民革命的首领洪秀全,他到了南京,脱离了群众,自己腐化起来,就失败了。我们干部一到南京,骄横腐化的现象已经在发生中,如有的同志在接管中以胜利者自居,盛气凌人,动辄叫人家‘伪职员’,随便骂人是‘洋奴’、南京公共房产占75%,本已多而漂亮,竟然有同志还嫌不好不多,住了这院,又搬到那院;有的同志则丢了马要坐吉普车,现在又丢了吉普车要流线型轿车;有的同志不问政治条件只想在苏、杭娶妻,甚至有在舞场玩弄舞女夜不归营之事;有的带兵的人则不免显出骄横,不大听指挥的样子。这些是多么可怕的倾向啊!不要忘了我们的母亲是谁?敌人就隐蔽于我们的卧榻之侧,窥伺我们,挑拨我们使我们如何脱离群众,以便打倒我们。我们一定要警惕起来,与这些恶劣倾向作斗争,尤其作教育,丝毫不能放松让他们发展。”(《刘伯承同志在南京市政府局长以上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新华社通讯稿,载南京市委党刊《南京通讯》,第1期,1949年6月10日)

  

在市委会议上,陈修良表示赞成这个意见,并且组织干部和解放军指战员观看“闯王进京”戏剧。结果引起许多解放军和南下干部的极大不满,进而引起他们对原城市秘密党同志严重的打击和迫害。

  4月25~28日,华东局和华东野战军总前委最高领导人先后来到南京。毛泽东亲自点将的宋任穷(当时任二野政治部主任)带着南京领导干部的新名单和200人的干部队伍,来到南京进行全面接收。28日公布华东局的决定,成立南京市军管会,主任由刘、宋两位书记兼任,陈修良虽参加了军管会,但如下这个名单正好反映了南京地方干部的实际地位。

  军管会主要领导成员和下设机构:

  委员兼主任:刘伯承

  委员兼副主任:宋任穷

  委员:张际春、江渭清、段君毅、陈同生、李达、柯庆施、徐平羽、罗士高、陈士榘、张霖之、孔从周、陈修良、周兴、黄华、刘宠光

  秘书长:陈同生

  副秘书长:李静宜

  供给部部长:张友亮

  外侨事务处处长:黄华

  房地产管理处:第一处长:朱启銮

  第二处长:汤成功

  财经接管委员会:主任段君毅

  副主任 刘峰 万里

  交通接管委员会:主任 刘宠光

  军事接管委员会:主任 孔从周

  副主任谭善和邓有伦

  政务接管委员会:主任罗士高

  副主任 齐仲恒

  文教接管委员会:主任徐平羽

  副主任王明远任崇高

  公安部:部长周兴

  在总共37个职位中,原南京市委只有5人(下划线者),而且多为副职。(南京市军管会名单和南京市军管会各部负责人名单,1949年5月公布,存南京市档案馆)

  进城后的干部配备,中央在1949年2月3日已早有准备:“如南京国民党不准备集中兵力守南京等城,我们可能于三月或四月占领南京。华东、华中调动集中及训练一万五千名干部的工作,应立即动手去做,并于二月底前去徐州集中待命。华北局所派一万七千干部在石家庄训练,交华东局率领随华野、中野向江南前进。哈尔滨、沈阳、唐山、天津、北平的城市工作干部,准备抽调相当数量去接收上海、南京、苏州、杭州诸城。”(中共中央发出《关于调度准备随军渡江南进干部的指示》,1949年2月3日,中央档案馆藏)也就是准备派出大量北方干部接收江南城市。这说明全国胜利前夕,中央早就决定了排斥原地方干部的方针。

  解放南京给陈修良带来的极大振奋,很快被无数的困惑和谣言所替代。作为前市委书记和现组织部长的她被推到了会师后南下干部与地方干部冲突的风口浪尖。在管理城市的问题上,没有现代技术知识的农民出身的干部很难胜任承担厂长、校长、经济部门管理这种负责工作,当陈修良按照宋任穷的意思,把原地下党员配备担任副职以后,就有外来干部向上反映:“副职全是地下党的,想要与我们平分秋色。”

在南下干部优先已任命之外,还有些空缺的领导岗位,市委要求组织部提名,市委党委会议上批准。陈修良根据党的干部标准,把一些经过考验的原市委领导人分配到政府和群众团体的领导岗位上。柯庆施等人就说陈修良搞“本位主义,任人唯亲”。

  还有人暗中挑拨离间,说会师以后,南京地下市委还在秘密开会。传到刘峰、朱启銮同志的耳边,他们很奇怪,一再打电话给陈修良,要求面晤。陈说:“我恐因此更惹起是非,没有同意碰头,但谣言仍在流传,日子很不好过。”

  陈修良以前在策反和情报工作中,曾经强调为了配合解放军解放南京,“使战士少流血”,却被说成“言下之意好像地下党很有力量,可以不依靠解放军打进来,就能先解放南京。”(陈修良工作笔记)柯庆施在一次常委会上说:“过去地下党同志有一个口号叫做‘保管好工厂,将来就好当厂长’,那么说,你保护了总统府,总统就是你当了?”(陈修良《关于南京党的几个问题》,1969年6月4日,手稿)陈修良当场驳斥没有这回事,但邓小平却相信了。后来在南京全体干部4000人大会上,也当着大家的面,批评陈修良。

  南下干部不相信原南京干部是真革命的,经常把原南京党的秘密活动视为是国民党“特务”工作,就经常跟踪后者,看他们是否与暗藏的敌人接触;有的未经批准在驻地抓特务,除上述错捕两个原秘密党员外,公安局发现一个为蒋介石接电话的党员,认为他是“特务”加以逮捕,经过了近30年,“四人帮”垮台以后这位同志才经流放地回到南京平反。人生的主要经历都在冤狱中度过。

  一位原秘密党员由于工作出色,解放后当了公安局的邮政科科长。另一个南下干部不服气,千方百计找他的茬儿,有一次两人吵架,科长一发火,把枪在桌子上一拍。于是就造谣地下党员要“枪毙共产党员”。此事反映到市委,把这位科长当作反革命抓了起来。陈修良作了调查,认为是误会,不是反革命,应该批评教育。在4000人干部大会上,南下领导人又以此为例,说“一个公安局的科长,要枪毙一位共产党员,还不是反革命吗?”结果在接着进行的整党运动中,这位科长被整治得死去活来,自杀了。

  胜利会师时,陈修良和秘密党的干部来不及换装,仍穿旗袍、皮鞋、西服。于是在解放军官兵中,流传起这样一个描述城市妇女的顺口溜:

  头发是火烧的——烫发。

  胳膊是摸鱼的——旗袍和短袖衫。

  腿是过河的——小腿外露。

  鞋是跌人的——高跟皮鞋。

  有一次,陈修良因穿了一件有垫肩的外套,柯庆施竟然拍着陈的肩膀、当着许多战士的面说:“大家看看,这就是资产阶级服装。”故意羞辱陈修良。就这样,解放后的南京市委组织部部长陈修良和原南京地方的党员,即被围困在谣言四起的压抑环境中,工作十分困难,思想极为痛苦。

在全国解放前夕,为了与南下干部区别,党内出现一个新名词“地下党”。在建国后成为中共另类党组织的代名词,具有很强的贬义。历次运动中凡发现有“地下党”历史背景,可以成为审查和打倒某个人政治问题的充分理由,到“文革”时更是登峰造极。他们的逻辑是:凡“地下党员”如果没有成为烈士,活下来的就一定是叛徒或潜伏下来的特务(南京以外的一切城市工作的地下党员,无不如此)。所以可以先作为“叛徒特务”关押起来,进行打击和迫害,再进行审查。结果南京的地下党员2000人,后半生在历次运动中受尽屈辱和迫害,许多忠诚的同志,没有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却被害死在“红色冤狱”中。活到“文革”后获得平反的,也已无法挽回逝去的岁月。

  对所谓地下党的集中整肃,在南京解放后很快到来。华东局第一书记于9月17日在南京国民大会堂召集了一次南京市支书及排以上干部党员大会(也称4000人大会)。会上的报告题目是《论忠诚与老实》,吹响了对南京地下党进行全面整顿(实为打击与迫害)的号角。

(博主注:据南京地下党干部穆广仁回忆,1949年5月,新成立的南京市委就得到了关于南京地下党组织严重不纯的情报。据此,南京市委上报中共华东局,一方面提出应马上进行组织整顿,一方面请示对这些在解放南京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同时政治背景又极为复杂的南京地下党干部应如何安排适当工作。中共华东局不能自作主张,故经康生上报中央。中共中央下达指示,除同意马上进行整党以外,并提出具体办法为:“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由于南下干部对地下党人员不习惯、不信任,南京地下党人员亦发生对南下干部 “不满、不受领导等等”情况。针对这种情况,二野政委邓小平于1949年9月17日在南京市党的支部书记和排以上党员大会上专门作了题为 《论忠诚与老实》的报告,一方面动员整党,一方面对地下党人员加强教育和引导。)

  这个报告,在不作起码调查的基础上,以听信党内上述种种谣言为依据,推翻刘伯承所作的“会师是成功的”结论,竟说“南京会师不好”。而主要原因是原南京市委在淮海战役后,组织大发展,致使大量“反革命分子混进党内来”,造成南京党组织的严重不纯,报告为说明“大发展”,竟不顾事实把南京党员数夸大为七八千到一万人。报告还借用毛泽东在延安整风时的话说:南京党内存在着三种人:“一条心”的(与党一心一意);“两条心”的(混进党内的破坏者,即反革命);“半条心”的(包庇反革命的,组织上入党、思想上没有入党的)。把责任指向陈修良,说就是党内“半条心”的在包庇“两条心”的反革命。所谓“包庇反革命”是因为陈修良经过核实,认为那位与解放军吵架的邮政科科长不属反革命。报告说:地下党在解放南京问题上要与解放军争功。保护了总统府,就想当总统了!陈在会上当即递条子指出,所举事例,均属不实,却遭到讥讽训斥。

  报告还用根据地及解放军的党是“大儿子”、地下党是“小儿子”这种封建继承制的定位法,说明从南京开始所有长江以南解放城市的领导班子,必须以前者为主,后者必须拥护和服从,否则就是“不老实”。

  在听完这个报告后,陈修良气愤得浑身发抖,同志们都散去了,她却坐在原地,站不起来。因为她无法与大人物平等对话,澄清事实,讨还公道,并且必须在会后,由她领导的原南京“地下党”进行集中学习和整顿,还要她作违心的动员报告,拥护这个报告,检查自己的“错误”。

  整党开始不久,陈修良到北京出席亚洲妇女代表大会,接着又作为中国党政代表团派赴苏学习“老大哥”的治国经验。半年后当她回国时,看到了南京整党运动报告真感到触目惊心。

  1950年4月在柯庆施主持下的南京市委,给中央和华东局的整党报告中夸大其词称:“地下党员近二千人中,淮海战役以后发展的约有九百余人;过去发展党的方针有偏差手续不严格,比较偏重青年知识分子,在旧警局人员及一般公教人员中过分放手;解放后又未坚决执行中央和华东局停止发展的指示,如电信局在解放前后几天突击,有一人一天发展八个党员,南大支部原只有二十九个党员(正式只六个),解放时发展到二百五十余个(九倍),因而必然带来了组织不纯的情况。”通过整党“严重的暴露了组织不纯的情况,学区系统(大、中、小学)已坦白反省参加过其他党派、社团、封建组织的有202人(全数822人);工区535个党员中,地下党员占364人,其中有政治关节和历史关节的有200人;不按入党手续的253人。”(《中国共产党南京市委员会关于整党学习情况给中央、华东局的报告》,1950g4月20日,打印稿)

所有这些所谓的有政治问题的党员,都被严重处理,并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受到残酷的冲击。而在“文革”后平反冤假错案工作中,却未发现一个坏人混进南京党内。历史是公平的,但是这个公平又来得太晚了。几乎所有的原南京党员受尽各种屈辱与磨难,直至1979年后南京“地下党”问题才获平反。许多人已经含冤逝去。

  公开出版的毛泽东军事文选中,对解放战争中其他战役,指示很多,很详细,唯独对渡江战役最少,只有一份。但他对南京局势最为关注。因为这关系到“建国大业”。他写出了“钟山风雨起苍黄”,为此,对解放后的南京局势,他极度关注:部队进城表现如何?解放军与他派的南下干部与地方党会师情况如何?“土八路”进国民党首都这个大城市后如何管理?等等。当他知道解放军进城后像“闯王进京”,大行抢掠,甚至从“美国之音”中听到部队闯入美国大使馆,引起美国政府的抗议时,他怒不可遏。他绝不做“李闯王”、“洪秀全”。于是,除立即电令立即纠正外,全面总结了“南京经验”,经过精心策划,做出了以下两条重要决定:

  一、必须整顿军队纪律,在南京以后解放的城市中,特别是下一个上海,必须使军队进城后秋毫无犯。

  指示到达已在丹阳的总前委,陈毅在驻丹阳的部队中也了解到军队中确有如南京那样的情况。5月10日他在丹阳大王庙院子里向军队干部和接管干部作报告,严肃指出:“这种情形不搞好,到上海一定要天下大乱。”指出“我们野战军的‘野’,在城里不能‘野’!”吸取南京的教训,总前委和华东局还对部队进驻上海后的驻地布置、入城程序、入城纪律、涉外问题都作了周密部署和具体规定,还就入城纪律作了演习。真正做到“持军整齐,秋毫无犯”,军队进城后不进高楼大厦和民宅,而是露宿街头,获得中外舆论的一致好评,与解放南京形成强烈对比。

  二、明确规定新解放城市的领导班子,必须“以南下干部为主”。陈毅把在上海坚持了十几年秘密斗争做出了极大贡献的上海局领导刘晓叫到丹阳,令其向尚在上海地下斗争的其他领导同志传达,必须绝对执行,并特别强调“地下党的主要任务是在配合与协助解放军,当上海解放后,地下党的任务即告结束”;“要真正从思想上使全体地下党员了解以解放军及解放区干部为主体的重要性,因为他们不仅有长期政权工作与接管城市的经验,而且他们多年在中央直接领导下,对党政策有研究和了解。他们是我党政治影响的代表,他们代表着一种伟大力量”。反复叮咛:“解放军进入上海后……执行军管会一切决定……党的接管工作委员会,以军事代表为主任,并须坚决服从军事代表,此点万分重要,也须作思想准备,希特别注意。”(南京党史办编:南京革命斗争《大事记》,第426~427页,打印稿。陈修良保存资料)

  5月23日,南京市委就会师问题向中央、华东局写了报告。毛泽东看了这个报告作为“正确处理”解放军和南下干部与地方党组织关系的经验,立即转批给中共华中局和西北局:“兹将南京市委关于外来党和本地党会师问题的经验转发你们,请你们充分注意此项问题,务必抓紧指导,不要再蹈我党历史上对此问题处理不善的覆辙。”(参见《宋任穷回忆录》,264、265页)

  从此,与“南下干部”相对的“地方党”、“地下党”这些名称随之迅速推广,并开始见诸于党的文件。这一大批出生入死冒险斗争并做出杰出贡献的战士,解放后重新被打入“地下”了。他们的命运就是近几年前才被披露出来的“新十六字方针”——“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

  逐步淘汰。”这份文件只发到当时的少数大军区的领导人。以致在完全实行了这个方针,打击了绝大部分地下党员(实为党内有独立思想和民主观念的知识分子,并扩大到党内其他领域及党外知识分子)后,又经过了改革开放约30年后,看过这个文件的个别幸存者才披露出来。

  在这一大背景下,为共产党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陈修良很快变成阶下囚,受尽屈辱、打击和害怕。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

   1950年6月,在苏联学习参观后的陈修良回到南京故地,看到了许多过去出生入死的战友在整党运动后的悲惨命运,悲哀又无奈。还看到她的副手组织部副部长(南下干部)给她整的黑材料(给华东局组织部的报告),如说“地下党对自己力量似乎估计过高,据说当初想依靠自力进行接收,后来客观情况与主观想象均有出入,认识分歧,思想纷乱,由是其开端……”陈修良感到非常委屈。(陈修良给华东局组织部的信,1950年9月,陈修良保存文稿)

  这时,柯庆施已经成为南京市委书记兼市长,她不得不要求离开南京,来到了还有一些老战友在领导岗位上的上海市委。但在“新十六字方针”的阴影下,始终只能担任“副职”,而且频繁调动。虽然她并不计较职务高低,每到一处努力工作,调查研究、创造性地提出工作建议,而每到工作开始或获得成绩时,就被调任了。

  1955年,由于华东局撤销,沙文汉出任浙江省长,陈修良调任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代部长。1955年春发生针对地下斗争领导干部的大冤狱“潘汉年事件”。省委书记立即在浙江省委干部会议上说:“我们浙江也有第二个潘汉年,大家要提高警惕性!”(陈修良回忆:《生活就是考验》1987年,内部印刷)接着就动用公安手段,对沙、陈夫妇进行监视、限制行动、削减工作等等。上世纪50年代毛泽东经常到杭州,省委故意不通知沙文汉参加迎接。毛看了来迎接的人名单,就问省长为什么不来?回答是:“他身体不好,一般应酬不参加。毛很生气……”(史永给陈修良信件,1997年12月25日)

  在1956年7月浙江省第一届二次党代会上,陈修良代表宣传口在大会上直言对省委的工作报告和下届候选人,包括省委书记工作作风的批评,沙文汉在大会上作了关于“党政分开”、不搞“以党代政”和要求“党内民主”的发言。据此,1957年陈修良被打成“极右派”,沙文汉成为党内级别最高的“右派”。

(博主注:陈修良后来在回忆录中称“1956年,刘晓任驻苏大使,将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所作的“秘密报告”寄给了中央,还附上了自己写的一份报告,认为斯大林搞肃反扩大化,强迫实行农业集体化,搞个人迷信是完全错误的,赫鲁晓夫揭露这些问题是正确的。我同意刘晓的看法。在讨论苏联问题时,我发表了类似的看法。不料在“反右”时这却成了“反苏”言论,成了把我打成“极右派”分子的罪名之一。) 

  1957年浙江省委的这次“反右”运动,是毛泽东将“反右”运动从党外转入党内的重大步骤。柯庆施多次到杭州参与省委的“整风”“反右”会议,1957年12月毛泽东坐镇杭州指导,批准把在柯庆施帮助下写的省委工作报告在全国发表。

  接着被批斗、抄家、降职、减薪、扫地出门,一家星散;陈修良被劳动改造,群众专政,受尽屈辱。1958年3月8日,三八妇女节那天,陈修良被发配农村监督劳动时,沙文汉怕她想不开,鼓励说:“你以前长期在城市工作,很少有农村生活的经历。这次下去,就把它看作上一次农业大学吧,这样可以更深地去了中国的实际”;了解陈修良性格的刚烈,沙文汉还特别叮嘱:“我们今后遇到的情形可能会更坏,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但是在任何困难考验下,我们要约定都不能自杀!”陈听后十分动容,眼里噙满了泪花,沉重地承诺:“我绝不自杀!”

  此后,陈修良先后在农村和杭州大学,经过长达22年的劳动改造,“文革”被关进“牛棚”批斗,遭受许多磨难和屈辱,许多杭州大学的难友教授被冤死或自杀。1964年1月,沙文汉在冤屈中病逝,她却坚强地活了下来。

  “四人帮”下台后,她的冤狱才开始平反。右派改正了,但是给沙文汉留下历史上有“政治问题”的尾巴。她又作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几次冲破阻力直接向胡耀邦同志写信。1983年11月,沙文汉案终于获得彻底解决。

  自从1978年1月陈修良右派“摘帽”,到上海开始了她生命旅程中另一个最重要的阶段。此后20年她在为她和沙文汉彻底平反而斗争的同时,又以历史亲历者的身份,全力以赴为拨乱反正、平反冤案、还原长期被歪曲和掩盖的历史真相而奋斗到最后一息。她不仅为南京秘密党时期的历史平反,而且为大量的战友和部下的冤案平反作证。更为整个中共党史作证,提出研究中共党史不能脱离研究苏共斯大林主义和共产国际的框架、批判那只归功于毛一人的“个人崇拜史”,只归功于“农村包围城市”的“农民起义史”,只有战争的“军事史”,全盘否定城市的政治、文化、社会斗争、群众运动、统战、情报、策反工作的“伪党史”。她参加各种纪念会,宣讲历史的真实情况,纠正种种传统观念。耄耋之年她长期生病住院,就在病床上写。不能坐了,就站着在窗台上写;不能执笔了,就口述录音。在生命的最后20年,还为后代留下了百万多字、涵盖了近70年的党史资料。她希望后人不能忘记历史,因为真实的历史是战胜愚昧、暴力、非理性的武器、是中国走向民主化和现代化的铺路石。

作者唐宝林: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载《炎黄春秋》2012年第8期 ,June 20, 2017五柳村据《lumanman0728的博客》收存的文本转录。

   1998年陈修良病重住院,10月6日,正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以及黄菊、曾庆红、徐匡迪等领导人专程来到华东医院陈修良的病榻前,向她致以亲切问候;1998年11月6日,这位传奇女性不幸病逝,享年91岁。

胡维兴:流亡途中(1940.3_1940.8)

摘自胡维兴先生的回忆录《风雨七十年》,这是第二章,为便于理解第一章摘要发在前面。

一、童年苦乐

(1924.11_1940.3)

1924年11月2日,即甲子年的10月初六,我出生在渤海之滨,黄河岸边,山东省利津县(现属东营市辖)城北的一处破旧土房里。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姥姥、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和我。父亲常年在外谋生,家里全靠母亲支撑。我家地无一垄,房无一间,最初住的那两间土房,是一家亲戚废弃不用的柴禾房。母亲是一个没有文化,非常贤慧而又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在邻里乡亲中,人缘很好。姐姐们都很稳重,勤快,吃苦耐劳。一家人生活虽苦,但很温暖和睦。

那时我们家乡有三大“特产”:土匪、沙土、盐碱地。沙土是黄河给冲来的,盐碱地是久远年代土地盐碱化的产物,而土匪则是政治腐败,灾荒连年造成的恶果。

小学毕业后,父母“望子成龙”,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送我到济南上初中,一年后,抗战爆发,就失学在家了,时年13岁。“七七”事变后,家乡就沦陷了,当时国共合作,聊城专员范筑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帮助下,建立了鲁西北抗日地方政权和武装,开展抗日游击战争,游击队占领县城后,成立了一个临时学校(有小学和初中),我进去了。在他们进城不到一年,日本鬼子第二次侵占县城。从此,我又过了大约一年多的“亡国奴”生活。

从敌人开进县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感受到了异族入侵后所受到的屈辱。敌人推行奴化政策,开设了日语学习班,招收青年学生,我认为学日语就是投降,不甘心就这样过亡国奴的生活,绞尽脑汁寻找抗日的路子,可是农村消息闭塞,我年纪幼小,又没有可讨教、商量的人,究竟哪里才是我的出路,茫然不知所从。敌人的报纸和宣传,从反面给我提供了一些信息,我知道了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在四川重庆,西南、西北是大后方,是抗战的根据地,我要想抗日就应该到那里去。那时我并不知道延安,也不知道八路军和新四军及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到大后方去”,我觉得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现在真想不出当年竟有那么大的胆量和决心,义无反顾,丝毫不考虑前途究竟有多少困难和艰险。

二、流亡途中

(1940.3_1940.8)

从1940年3月自利津出发,至当年8月到达四川绵阳,在半年的时间里,历经山东、江苏、河南、陕西和四川五省,行程近2000公里,中间过了两道封锁线,一道是日本鬼子的,一道是国民党“中央军”的。我初入社会,亲眼目睹国民党政府、军队的腐败,途中曾遇到不少困难和“险情”。值得庆幸的,也遇到不少好人,使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对这些人我终生难忘,虽然其中有的人我连名字也不知道。开始流亡生活的第一站是济南,我是跟着一个亲戚坐长途汽车去的。从利津上车时,座位是满员的,但汽车到达前方第一站滨县时,又上来了一个日本军官带着几个日本女人(大概是慰安妇即军妓吧),便把我们几个中国人撵到了汽车顶上去。车顶上本已堆满了行李老高老高的,汽车疾驶中,人趴在行李上,紧紧抓住绳索,稍有不慎,随时有摔下去的危险,加上隆冬刚过,春寒逼人,手脚都冻僵了。大人们照顾我年纪小,把我安排在行李的间隙中,既比较暖和,又不容易摔下去,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急促喊叫声把我惊醒,见车顶上的几个大人在大声呼叫的同时,拼命地脚蹬、手敲车顶。我抬头前望,不禁吓呆了,只见一面城墙正飞快地迎面扑来,眼看就要撞上了。司机已听到了车顶上的异常动静,一个急刹车,把我摔倒在行李堆上,有一个人已经摔到车下,半死不活了,我从车顶上下来,看到汽车驶进城门,刚刚擦顶而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不是先下来,我就会身首异处,其他人也都会粉身碎骨了。

我这是第二次到济南。与七七事变前相比,除了到处是枪上带刺刀的日本大兵,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外,特别显眼的是到处都有挂着“土膏店”照牌的大烟馆,日本帝国主义者除了对中国人实行奴化教育外,还推行毒化政策。伪政府机关也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不过上面加了个三角小旗,上书“和平建国”,以示汪(精卫)记“国民政府”与蒋(介石)记国民政府的区别。大街上张贴的“国民政府”布告,主席署名仍是林森,可这时这位林主席还在重庆。到济南之后,我便在一家亲戚家住了下来,并且给父亲去信,藉口准备考师范或职业学校,要求暂时留在济南。父亲是一个老实人,而且“望子成龙”心切,便答应了,从而使我有时间和条件进行逃离沦陷区的准备。济南的信息较多,我又得知表哥孟昭峨在西安红十字会工作,恰与我原计划的路线一致,于是决定从济南乘火车到徐州,再转车到开封,通过敌的封锁线,步行去郑州,经洛阳、潼关去西安。到西安后,找到找不到表哥,再说下一步。本来这个计划是秘密进行的,但由于我常在亲友中了解情况,这事情就自然而然地传到父母的耳朵里。父亲还好办,母亲那里可不得了,要死要活的,来信说,如果我远走,她就上吊。为了稳住老人家,我骗她说,我是在济南念书,并且专门照了一张相片给她寄去。在特定情况下,说谎并不是一件坏事,有时是为了安慰亲人去说假话,如以上所述骗我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例;有时是为了欺骗敌人和坏人,保护自己。从济南开始,我就编织了一套应付各种情况的假话。一个15岁涉世不深的孩子,说出的假话,也常常是幼稚可笑,漏洞百出,经不起认真推敲的,可我的一些假话还真有用,帮助我度过了不少难关。也许是由于我年纪小,不引人注意或容易获得别人同情的缘故。

1940年5月间的一个早晨,我带上了仅有的40余元伪币(当时叫“准备券”),一个仅装有几

件单衣的小包袱,偷偷地从亲戚家溜到了火车站。行前在枕头下留下了给父母亲的一封信和我的日记本,信中只说我要走了,但没说去向,还附了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两句还记得:“誓灭日胡虏,男儿志铁血”。信、诗和日记,充满爱国的热情,却也充满了幼稚和幻想,仿佛自己真像是小说中的英雄、豪杰,搞得神秘兮兮地,害得我那位亲戚在我走后到处去寻找我。

这次远行可不像上次从利津到济南有大人伴送,完全是一个人在开始“闯江湖”了。从济南乘津浦路火车南下到徐州,还比较顺利,没有遇到特别麻烦。徐州下车出站,便有无数拿牌子的、打小旗的旅店小伙计一拥而上,招揽旅客,嘴里说的天花乱坠,甚至干脆从旅客手中抢过行李,死拉活扯。我根据从演义小说获得的“社会知识”,心想可别住进了黑店,叫人宰了做成人肉馅包子。于是,对于车站拉客者概不理采,自个儿在车站附近一家临街小旅店住下了。我是第一次单独住店,不知旅店的规矩房费和被褥费是分开的,客房里土炕上只有一条草席,租用被褥还得另外交钱;再加上又怕是黑店,合衣躺在炕席上,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五月间的夜里还是比较冷的。

第二天,从徐州转乘陇海线火车西行,形势陡然紧张起来,车上武装乘警增多,检查也勤,不仅查车票,还要查验“良民证”,这下我可傻了眼。原来我在家乡时,并没有报户口,所以也没有“良民证”。不过在利津和济南验查并不太严,没想到从徐州往西,越来越靠近前线,查证也就越严格。一看到乘警走过来,我害怕得要命,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但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带手枪的警官,看过我的车票,问我到开封去干什么?我说去找姥姥,这当然是我预先编好的假话之一。他问我要“良民证”,我装糊涂从口袋里拿出了在济南上车时打针后发的防疫症,递了过去。那个警官还没说话,旁边的一个乘警就发了火:“叫你拿良民证,你拿这个干啥?”我还是装糊涂:“什么良民证?我就有这个证”。警官似乎发现或想到了什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比较和颜悦色地问我是那里人,为什么不带良民证?我说是山东利津人,那里没发过良民证。他又审视了我一下说:“小孩子,算了”,就走开了。此后,直到开封,乘警就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谁知到了开封下车后,站台上增加了许多日本鬼子,枪上都上了刺刀,叫乘客排成一长队,挨个进行搜查和查验良民证。我一看,坏了,这下可躲不过去了,磨磨蹭蹭地排在最后,听天由命吧!日本兵从前头挨个向后验查,车上的那个警官从后边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我,似乎怔了一下,立刻挥挥手:“走吧!”听他一发话,我转身就混在车站上工作人员中,溜出站去。从我上小学起,就知道中国人中最可恨的就是汉奸,七七事变后,我把所有给日本鬼子做事的中国人都认为是汉奸,伪军、伪警更不用说了,我恨透了他们。可是这个伪警官却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那样关照我,也许是出于同情心,也许他是一个汉奸“外包装”,其实却是一个爱国者。总之,是他,一个在我心目中应是坏人的人,帮助我度过了流亡途中的第一道难关,算是坏人当中的一个好人吧!遗憾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子。

到了开封,我才发现此行计划中最大的一个漏洞就是事先没有弄到一张“良民证”。我投宿旅店,走了几家,都是因为没有这个劳什子而被拒之门外。最后走进一家客栈,我心里盘算着,要把谎话说的更圆满一些,争取同情。店名我已忘记了,但店老板的名子却还记得,叫刘鸿恩,也不过20岁出头,他接待了我。我说:我是到开封找姥姥的,却不料她搬到郑州去了,我在这里人地两生,只好先住店;并说我老家那里没发“良民证”,没办法,请他通融一下,让我住几天。店老板用一种猜疑的眼光看着我,仿佛并不相信我的话,但又不说破。

他说:“好吧,不过你没有良民证,不能住到客房里,也不能上店簿;这么办吧,你就住在我的柜台房里,查店的来了,到外面去躲躲。不过郑州你是去不成了,过一、两天,回老家去吧!”我明知故问:“怎么去不成?不就是100多里路吗?”店老板压低了声音说:“开封是皇军占着,向西三、四十里,是中牟县,那里有中央军驻守,只有先到中牟,才能谈得上去郑州,这两段路铁路全都扒了,只有步行。而且开封和中牟县之间,除了有封锁线外,还几十里路的两不管地带,经常有土匪和劫道的出没,你一个小孩子家,又人生地不熟,还是回去吧!”他说的这些,有些早在我意料之中,而几十里之外就有中央军一事,却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中牟可比郑州近多了,我想只要冒险走出几十里路,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军队,一切问题都会解决了。我心里非常高兴,表面上却装出惊讶和为难的样子,继续把谎话说下去:“我家里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我就是为这个才来投奔姥姥的。再说我钱不多,回不去了”。我求他帮助我。不知是他相信了我的话,还是看出我是说假话的爱国少年,反正他确实替我想了许多办法。他告诉我:从开封去中牟,只有一个比较安全的办法,就是跟着邮政车 (牲口拉的大车)走。那时沦陷区和非沦陷区还能通邮,不仅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不怎么难为来往的邮差,而且土匪一般也对邮车手下留情。邮车不是天天有,而且似乎是不定期,店老板消息灵通,能够打听到邮车出发的确切日期和时间。通过日本鬼子的岗哨,必须有“良民证”,店老板不知从那里代我买了一张,是布制的,印刷很粗糙,而且不贴照片,极易冒名顶替。此外,出了开封,伪币就不能使用了,店老板又替我把大部分伪币换成了国民政府的法币,我把它们缝在夹袄里。

我在店里住了三、四天,和店老板以及伙计们都混熟了,他们对我都很好,像是对一个小弟弟一样,好像已看穿了我的秘密,却又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其间,伪警察来查过店,店老板应付的很好,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的缘故,并没有引起注意。一天早上,店老板亲自把我送到一个三叉路口,指点着说:“前面不远就是日本兵岗哨。验良民证时,千万记着你叫×××,是××××村人,别说漏了嘴。过了岗哨,就是两不管地带,邮政车刚过去不久,你紧赶几步,和他们搭个伴。万一赶不上也不要紧,一条大路直通中牟,没有叉路,一路上多加小心”。我向他道谢后,提着小包袱,自个儿向前走去,再回头看,见他仍站在那里向我眺望,我向他招招手,他也举起手来,我惜别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是我开始流亡途中遇到的第二个好人。我直觉地感到他不是一般的商人,至少是一个有正义感和富于同情心的青年;也许是专门做这种帮人通过封锁线生意的,从兑换法币和代买“良民证”中取得一些好处,但从我身上能捞取的“油水”实在微不足道,在以后五十多年风风雨雨的日子里,每当我被侮辱、损害的时候,特别是当有人乘我之危,翻脸无情,对我进行伤害的时候,我每每想起旧社会中像店老板这样萍水相逢却伸手相助的人们。

当我走近鬼子哨兵的时候,心里怦怦直跳,设想出许多可怕的情况,准备着一系列谎话和应付鬼子的方式。想着想着,忽听到一声喊叫,一个凶煞神似的日本兵,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站在我的面前。他叽哩吐噜地说着日本话,我听不懂,但从他的示意动作中,明白他是要查验“良民证”和检查我的小包袱,便立刻把那个冒名顶替的“良民证”递上,他拿过去反复查看。这时我倒也不怎么害怕了,横下一条心,走一步算一步。这个鬼子不会说中国话,就像我不会日本话一样,各说各的,不论他说什么,我就只是重复地说着良民证上那个人的名字,他似懂非懂,又示意叫我把小包袱打开,里面实在太简单,他用刺刀一挑,便一览无遗。这时我最担心他仔细检查我的夹袄,夹层里藏着二十几元法币,叫他搜出来可不得了。万幸的是他只是草草一看,便摆了一下手,说了声:“开路开路的”,这下我听懂了,赶紧把包袱包好,提起就往前走,开始还故意慢条斯理地,生怕他生疑,过了一段时间,就加快了步子,约摸已走出很远了,才敢回头望望,已经看不到鬼子哨兵了,我长吁了一口气,才觉察到浑身汗都湿透了。啊!这就是敌人的封锁线,想不到我这么轻而易举地过来了。我想可能鬼子看我年纪小,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又不会说中国话,问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假如当时有翻译或伪军在场,只要问我冒名的那个人所住村庄的情况(我对此一无所知),立刻就露馅了。我像是飞出笼子的小鸟,无比欢畅,虽然前途未卜,却觉得已获得了自由,不是亡国奴了。我把“良民证”和剩下的几张伪币撕成碎片,用力向路旁扔去,心里骂着:“去你妈的吧!”扔掉它们,一是我对这些东西厌恶极了,不想让它们留一丝痕迹;二是怕中央军搜出来说我是汉奸,我有口难辩。在家乡时,大人们有时戏称我是“人小鬼大”,是褒词还是贬意,我也说不清楚。但从我离开家乡那天起,自觉像一叶小舟在大海中漂荡,随时有覆没的危险,我必须时刻提高警惕,把事情想得周到些,以保护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许多想法和做法实在幼稚可笑。

按照店老板的嘱咐,我加快了脚步,要赶上前面的邮车,但走了一大段路,还是没赶上,想是他们已走远了,好在向西只有一条大路,便一个人走下去。春天的河南平原,黄土飞扬,渺无人烟,这大概就叫黄泛区了,就是“两不管”地带,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不管怎么说,这里已没有了日本鬼子。一些奇奇怪怪的孩子气的幻想顿时涌现在我的心头。我想起《水浒》中的梁山泊英雄好汉,演义小说中的绿林豪杰,他们都是劫富济贫,专门和贪官污吏作对的,我一个穷孩子,怕什么?再说我是为抗日而来,如果在这里碰上游击队什么的,我就跟他们干去,也免得再向西跋涉了。我甚至想像忽地从路旁沟坎中蹿出一伙人来,喊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如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看我是一个穷孩子,说不定还送给我点钱,我正缺盘缠哩!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路上偶尔见一、二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互不相扰,我倒感到有点儿失望。下午终于赶上了邮车,可也已经到达中牟县河边了。我和他们一起上了一条小船,过了河,上了岸,我一眼就看到戴着“青天白日”帽徽的武装士兵,那就是“中央军”了。我高兴的简直无法形容,以为到了“自己人”这里,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

其实,我是大错特错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这是我压根儿没有估计到的。我这次流亡的行动计划,主要是根据一本旧地图,图上的黄河从河南的风陵渡转向东流,直至我家乡入渤海。虽然我在家时曾发现黄河水流已经很小,却没在意,还以为从开封到中牟、郑州,根本不用过黄河,顺理成章,到了中牟再西行,就一路顺风了。谁料到了中牟之后,才知道中牟和郑州之间,隔着真正的黄河,那才是中央军的封锁线。原来,1938年6月,日寇从我东部沿海向西推进,一路势如破竹,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为了挡住日寇西进,蒋介石亲自批准,国民党在河南的花园口挖掘和炸开了黄河大堤,导引黄河水南下。这次完全由国民党制造的“花园口决堤事件”,给中原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灾难,最终也没有阻挡住敌人的西侵。据有关资料记载,花园口决堤后,“黄河水从此汹涌南流,淹没了豫、皖、苏三省大片平原,使上千万人流离失所,将近九十万人死亡,并且造成了连年灾荒的黄泛区”《文史资料选辑》,第54册,175页,中国文史出版社。

黄河改道后的开封和中牟同郑州不是都位于黄河以南,而是分别位于黄河的东、西,中牟则正在河的东岸,由国民党军队驻守,过河必须有驻在洛阳的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签发的“渡河证”,据说是为防止敌人奸细的渗入。其实,这种渡河证是可以从当地驻军那里买到的,明码标价法币25元。他们利用这个渡口发国难财,反而给汉奸特务大开方便之门,只是给无钱无势的老百姓,设置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口袋里只有二十几元钱了,到西安的路费也怕不够了,哪有钱买渡河证?我以为,对一个千里迢迢,冒险投奔“中央军”的爱国少年,总该是欢迎的吧!我理直气壮地跑到当地驻军的一个营(连?)部,门岗根本不让我进去,向他说明情况,他只是一副冷漠,鄙夷的面孔,并把我轰了出来。我当时真是气急了,心里直骂他:“你他妈的还是中央军哩,连一个汉奸警察都不如”。可“人在屋檐下,只有把头低”。我敢怒而不敢言,回到小店后,愤懑,失望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前进无路,后退无门,愁眉苦脸,无计可施。小店中旅客多为做小买卖的人,他们大多是用了25元钱买了渡河证的,我如实对他们讲了,他们都对我表示同情,其中一个河南口音的中年汉子特别对我友好和关心,赞扬我的爱国精神和勇敢,拍拍胸脯对我说:“小兄弟,别着急,过几天我把你带过河去,路费也不用愁,有大哥的就有你的”。原来他是陇海铁路潼关工务段的一个工头,叫于元川,是受段长之托到开封去接段长太太到潼关去的,持有“渡河证”,上面只写着他一个人的名字和人数,多带上一、二个人没问题。他叫我在店里等着,哪里也不要去。我听了真是喜出望外,绝处逢生,虽然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世上难道还真有这样的好人?”,但我已别无他路可走,此时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如果说,我从开封来中牟的途中,曾幻想碰上绿林英雄却未成事实而感到有些失望,眼前这个中州汉子那拍胸脯的豪爽仗义,活脱脱一副梁山好汉的气概,此情此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在小店里等待着,啃窝头,吃咸菜,焦急万分,度日如年。四、五天之后,于元川真的回来了,带着一位太太和使女,还有他自己的弟弟,连我共五个人,很顺利地渡过了黄河。就这样,我通过了此次流亡途中的第二道封锁线。27年后,在文化大革命中审查我的历史时,有人觉得我这段经历不可思议,再三追问我当时有什么政治背景和特务关系,我无言以对。

过了黄河,我跟随着于元川向西进发。此时我已对他完全信赖,他也很喜欢我,像兄长一样对我照顾。从中牟经郑州到洛阳,行程300余里,两个妇女坐大车或骑牲口,其他人徒步,这对于我这个从没走过远路的小孩子来说,自然是很辛苦的。但是有于元川带着我,我不必担惊受怕,什么事也用不着自己操心,住店不用我掏钱,甚至他还经常叫我和他一道吃饭。于元川文化很低,路上我曾替他写了几封信,他很高兴,对我照顾有加,因此一路上虽然辛苦,我心情却非常愉快,并且开拓了眼界,领略了黄土平原的特有风光。我读过《三国演义》,知道这一路正是三国时的古战场,路过荥阳时,我看到了“三战吕布”的虎牢关,土里土气的,一点也不起眼,跟前有一颗大树,据说张飞在那里拴过马。

于元川是铁路职工,在洛阳、潼关多有方便。到洛阳时,天色已晚,我迷迷糊糊地被于元川领到一个地方,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那原来是一节很漂亮的专用卧车。从洛阳到潼关约400里,大都是步行,但将近潼关时却是坐的压道车,是一种用手把压行在铁轨上行驶的工程车。潼关在黄河南岸,对岸是风陵渡,那里日本鬼子的大炮正对着潼关东侧的隧道洞口,只要火车一出洞口,鬼子就向这里打炮。因此,火车已停运了,压道车目标小,比较安全,即使这样,通过敌人炮火封锁口时,大家还是很紧张,拼命地压手把,全速前进,终于平安地到达了潼关。

我在潼关铁路工务段的窑洞里住了一夜。我是第一次住窑洞,觉得很新鲜。这里的窑洞很有特色,从外面看,只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进了洞口走好几十步,便豁然开朗,原来里面是一块很大的露天空地,真正的窑洞口在这里才能看到,我不禁有“别有洞天”之感,想到了孙大圣的花果山水帘洞,也想到了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世外桃源”,如果把外面的洞口一堵,还真想不到里面住着好多人哩!

于元川真是把好人做到底。第二天,他又亲自用压道车把我送到了华阴火车站,还给了我一张铁路职工的免票乘车证,送我上了西行的火车。他是我此行中遇到的第三个也是帮助我最大的一个好人。由于近半个月的朝夕相处,彼此有了感情,依依不舍,当火车徐徐开动,我由车窗向外张望时,见他仍站在那里频频向我招手,我的眼睛不禁润湿了。战乱中我们早已失掉了联系,但他的名字却始终铭记在我的心中。

到了西安,在广仁医院找到了我的表哥孟昭峨,这时他在红十字会当工程师,见我突然来到,实出意外,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想当兵抗战。他说我年纪小,军校不收,当兵也不够条件。四川绵阳有一个国立第六中学,主要招收山东省的流亡学生,还是到那里去上学吧!我喜出望外,自然是一百个乐意。于是在表哥的帮助下,从山东省政府西安办事处那里开了一张介绍信,六、七月间,从西安坐火车到宝鸡,转乘汽车,开始了进川的旅程。在此后的10年中,我和表哥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在我读书期间,他曾给我许多帮助。

从宝鸡到绵阳也不过400多公里,按理乘汽车最多两天就可以到了,可那次我走了足足半个月。首先是公路非常糟糕,全是土路还不说,而且一旦下雨不是塌方就是断桥。当时正值雨季,秦岭那段尤其是经常大雨滂沱。有一次汽车走在一个地方,前后都塌了方,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困在那里一天一夜,没东西吃,就摘青核桃,吃得嘴唇都是黑的,还拉肚子。其次,因为汽油奇缺,汽车是烧木炭甚至劈柴,加上又是老掉牙的“老爷车”,没劲,途中动不动就抛锚,熄火,乘客还得下来推车。有人曾用古人诗句改动几个字,来形容抗战时期的长途汽车和公路:“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塌方六、七处,八、九、十人推”。(古人诗句为:“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是在“古栈道”和“木牛流马”的时代,抗战时期大后方的交通情况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交通困难,造成了一个新的特殊阶层汽车司机。这些人虽然身份不高,却很有钱,原因是有了方向盘(多是公车、军车),便可以从“拉黄鱼”和走私中捞取大量外快。在旧社会,“黄鱼”一词,原是比喻那些没有买票偷搭乘轮船的人,在抗战时期交通困难的特定情况下,人们则用来指那些没有买到车票,通过与司机私下交易,坐上了汽车的人。这种乘客在汽车通过一个检查站前,必须下车,步行过站后再上车继续前行,以逃避验查,这就是说,这些乘客花了钱(常常是比正式票价还高)还被认为是不合法的。因此,大后方流行一个民间谚语:“马达一响,黄金万两,喇叭一叫,黄鱼乱跳”。有的司机跑定点长途,在两个端点甚至中途,都有自己的“金屋藏娇”之处,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曾经有这么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位住在昆明的大学教授,托人情请一个汽车司机把他的夫人带往重庆。谁知这位夫人经不住金钱的诱惑,舍弃教授夫人的身份,跟了司机,一去不复返,酿成了一幕悲剧。我乘坐的这辆“特约交通车”也并不例外,特殊的是除了司机之外,还多了个“押车员”,两个人狼狈为奸。本来这是从宝鸡到成都的直达车,一发车就满员。可是自打宝鸡发车后,就走走停停,“黄鱼”不断,弄得车里拥挤不堪,那个押车员看我是个小孩对我非常蛮横无理,一拨拉把我挤在一边,使我只能半蹲半坐,他却四脚八叉地躺在那里睡大觉。这时有一个带少将领章的军官看不下去了,捅了他一下,说声:“起来,让这个小朋友坐下!”这个家伙揉揉眼,正待发作,一看是个少将,便软了半截,抬起身来,我才有了真正的座位。乘客们互相交谈起来,我才知道他们绝大部分是军政公教人员,那位少将叫周上,是国民党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部的高参。他见我沉默不语,便主动向我问这问那,当他了解我的情况后,非常高兴,说我爱国,是一个有志气、勇敢的孩子。此后竟与我形影不离,和我聊天,带我一块溜达,一起吃饭。他没有官架子,和乘客中每个人都谈得来,又是全车中官阶最高的,无形中成了全车乘客的代表和领头人,那个押车员就老实一点了。有一次他私下悄悄地问我:“周先生是你什么人?我说是路上刚认识的”,他摇摇头,表示不相信。不过他看到周上特别关照我,便对我也客气起来。

在我从沦陷区逃出之前,想像大后方一定是充满了同仇敌忾,军民团结,上下齐心的气氛,但越是深入后方,深入社会,就越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前面提到的交通方面的阴暗面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有一次车停褒姒铺(现今的褒城),周上邀我到一家饭馆吃饭,邻桌一伙人正在划拳喝酒,不知什么缘由,饭馆老板把他们惹恼了,其中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一抬手把饭桌翻了个底朝天,酒菜全洒在地上,口口声声:“老子在前方抗战……”,老板点头哈腰,一个劲儿陪不是,他却不依不饶,声言要把老板抓走。旁边有人悄悄告诉我们,他是汉中公安局局长。周上听了,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到邻桌去劝解,那位局长一看是一个带少将领章的人,先敬了一个礼,周给他一张名片,他态度立刻缓和下来。周上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一方面劝那位局长“不要和买卖人一般见识”,一方面叫老板另外给他们备一桌酒席,老板连声答应,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事后,周上对我说,要不是他在场劝解,那个局长真能把老板抓起来,一桌酒席,破财免灾,也算值得。周久居宦海,处事圆滑,这样处理,既给局长留下面子,又解了老板的围,在一般国民党军人中,也算是比较难得了。据后来他的一个朋友给我的信中说,周“因与当道意见不合,已弃官从商了”。

车到绵阳,在涪江之畔我与周上告别,提着小包袱,满怀希望地向我此行的最后目标国立第六中学走去

胡维兴

1924年9月生,山东利津人,中共党员,地质矿产部天津地质矿产研究所原副所长、研究室主任,研究员。1950年于北京大学地质系大学本科毕业。曾任中国地质学会区域地质和成矿专业委员会常委、天津市地质学会副理事长、地质矿产部《前寒武纪地质》编辑委员会主编。(胡维兴 简历 – 名人简历

送别大宾已三年 思念无尽

自知者明——谨以此文送别王大宾激流网2019-06-29

今天(6月29日)早上6:30,我们在都江堰殡仪馆送别了原文革造反派五大领袖之一、北京地质学院的王大宾。王大宾是三天前的6月26日凌晨3:30去世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位曾经的文革风云人物在随后几十年中都沉默无言,不仅再没有出现于公众面前,甚至今天的很多人连“王大宾”这个名字是谁都难以知道。但所幸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本《王大宾回忆录》,没有让尘封已久的历史随着亲历者的远去而从此湮灭。

张国庆:王大宾印象26 Jun 2019

时势造英雄,王大宾的崛起有其偶然性,但他的陨落却有其必然;换言之,偶然是运动之国的惯性,而必然却是政治挂帅的常态,王大宾他们这一代,完全落在这样的套子里,怎么都挣不脱时代和命运的双重束缚。

经历政治的风雨沧桑和人生的跌宕起伏后,“跳出三界外”堕入“五行中”的王大宾,晚年反得着快意人生,世界差不多走了一半,好多事似乎越看越清楚。

痴翁非痴——弔洪林

才弔呆公,又哭痴翁。我心忧伤,谁人与共?

痴翁与呆公同岁。去年11月,北京悼念呆公于浩成之际,痴翁李洪林正在医院做白内障手术。术后急通 Skype,我见他状况不错,为之庆幸。不料,仅仅过了半年,2016年6月1日,痴翁也随呆公去矣。

经理性的启蒙而投身革命

李 洪林,1925年生于辽宁盖平县的穷乡僻壤。家中四个孩子,夭折了三个,洪林是硕果仅存。生于贫贱,又当国难临头。“九一八”事变后,六岁的洪林跟着父母 流亡。东三省人唱着《流亡曲》涌入关内。《流亡曲》的唱词中有两句:“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洪林一家,浪迹天涯,真是走遍了黄河长江的十来 个省市。颠沛流离,学无定所,少年洪林养成了自学的习惯;生活困苦,命途多舛,又逼着少年洪林必须思考,思考自己所处的这个国家,思考这个国家所呈现的社 会。

上大学,李洪林进入了西北农学院。大学是一个信息比较自由的地方。在这以前,他只知道国民党宣传的“一个主义”、“一个领袖” 、“一个政党”。现在他知道,除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学校的政治课是《三民主义》,听起来很乏味。勤于自学、善于思考的李洪林,想在“三民主 义”之外,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主义?一找就找到马克思主义。李洪林“赤化”了。学长李殿成是他的启蒙者,但李殿成从来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1946 年6月30日,李洪林问李殿成:“我们到哪里去找共产党?”李殿成说:“我就是共产党。”李殿成是地下党特委书记,非但可以介绍李洪林入党,而且有权批 准。他严肃地对李洪林说:“你要记住这个日子,从今天起,你开始了一个新的政治生命。”但这个“新的政治生命”给肉体生命带来了危险。那时参加共产党,被 国民党抓去是要杀头的。李洪林认准共产主义是伟大的事业,一心一意为此而献身。他自称,当时的心态好像和尚出家一样,“六根清净,一心成佛”。他在《自 传》中说:“我走的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经过思想上的理解,然后投身革命,参加组织。”参加革命还有别的什么道路?有的,那就是“打土豪、分 田地”的道路。

80年代 ,李洪林的“自由化”同伴们,也是从“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走过来的,诸如已故的王若水、方励之、刘宾雁、于浩成,以及如今健在的阮铭、郭罗基等,都 是40年代在学校中参加地下党的青少年;年长一点的于光远、李昌、李锐、杜润生、胡绩伟、戈扬等,也是30年代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自由化分子”没有一 个是从“打土豪、分田地”的道路走过来的。中国共产党虽然自称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打江山的时候,无产阶级分子没有几个,主要的成分是农民,农民中的先 锋是流氓无产者(即痞子先锋)。另外的重要成分是城市知识分子。共产党内起作用的主要就是这两部分人。农民以及他们的先锋流氓无产者,参加革命是为了翻 身,为追求利益而翻身。当他们翻过身来,又会把别人压在身下。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是为了献身,为追求理想而献身。精神上的需要超过物质上的索取。这两部分不 协调的人,在共产党内演绎出许多惊诧的故事。

千里跋涉赴延安

李洪林入党后,积极投入学生运动。1947年,国共内战爆发。全国学生开展“反饥饿、反内战”的民主运动。西北农学院也风起云涌。李洪林被推选为罢课委员会委员,负责起草通电。他所主编的《农经通讯》,传播“反饥饿,反内战”的消息,引起校内三青团的注意。

1947 年下半年,时局紧张。地下党领导人李殿成离开西北农学院时,向李洪林交待任务,要他“独立作战”。年底,李洪林毕业,根据李殿成的通信指示“到农村去教 书”,到了郿县的乡村师范。他在学生中建立了一个地下图书馆,流转进步书籍,对学生进行思想启蒙。这个地下图书馆被国民党派来的“教导主任”(特务分子) 发现,进行追查。李洪林担心案发,迅速脱身,离开郿县。

1948年11月,李洪林与李殿成冲过封锁线,进入解放区;又横跨华北和西北两大解 放区,长途跋涉,奔赴延安。到达延安的最后一站,有90多里路,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早上路,走得特别快。太阳还没下山,远远望见宝塔山,李洪 林来到仰慕已久的革命圣地,心情激动,赋诗一首:

朝发甘谷驿,
暮见宝塔山。
辗转三千里,
毕竟到延安。

国 民党要抓他,没抓到。后来他被抓到了,投入监狱;抓他的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李洪林可以逃脱国民党的追捕,却逃不脱共产党的整肃。我在十六岁的时候被 国民党列入黑名单,六十岁的时候又被共产党列入黑名单。共产党倒没有抓我,而是把我放逐海外,二十四载,有国难归。有时,我想当年为革命而牺牲的烈士是幸 运的。他们没有经历被自己人撕咬的痛苦,也没有因理想失落而陷于悲怆。豪情满怀,死得其时。

理想主义者的命运

共 产党打天下的时候,一批从“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走过来的人,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坐天下的时候,这些忠诚的共产党员渐渐地变成党内的异议分子。 党内的异议分子被清除出党,就成了党外的反对派。李洪林的自传,书名为《命运》。这就是命运,当年参加革命的理想主义者的命运,理想主义者不改初衷与世抗 争的命运。

起初,李洪林也是这个体制的代言人。50年代,他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大跃进中,他为《红旗》杂志写了一篇社论,题目是 《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1958年,“以钢为纲”,指标从535万顿翻一番,翻到1070万顿。为此,发动九千万人上山,砍光树木,砸 了铁锅,土法炼钢。劳力都去炼钢,庄稼熟了烂在地里没人收。而炼出来的“钢”全是无用的铁疙瘩。这种狂热的劲头已经斫丧了国家元气。然而,1959年中共 中央又制定出1800万吨钢产量的高指标。就在此时,李洪林受命于胡乔木,撰写这样一篇“鼓劲”的社论,坐在办公室里脱离实际地在纸面上论证“十分”、 “十二分”和“二十四分”的辩证关系。这是一篇日后让李洪林想起来就脸红的文章。

李洪林在“反自由化”运动中遭到批判。而早先他还批判别人 的“自由化”。1964年3月12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让青春发出光辉!》,署名为“本报评论员”(作者是黎澍)。这是鼓舞青年早日成才的励志 篇。起初,读者反映不错。忽然一道闪电,说这篇文章是提倡“只专不红”,于是展开批判。李洪林也加入了批判大军。1964年8月27日,他在《光明日报》 上发表《必须把青年培养成合乎无产阶级需要的人才》,指责《让青春发出光辉!》是“在培养青年问题上的‘自由化’路线”。

现实在教育李洪林。这个体制总是自己制造自己的对立面。

李 洪林在政治研究室的日常工作是编辑内部刊物《思想界动态》。武汉华中工学院的学生张治水,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洋洋三万言,反映他在家乡看到的“三面红 旗”在农村造成的灾难。中央办公厅将信转到政治研究室。李洪林认为信的内容很重要,应当让中央领导人知道。于是摘了几千字,编发《思想界动态》1959年 第14期,并送到庐山会议上。当时正在批判彭德怀。政治研究室主任陈伯达善观气色,立即扣押不发,还打电话到北京,要政治研究室收回全部刊物。消息传开, 都说李洪林出事了。接着,在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李洪林成了重点批判对象。据说,给毛主席写信的张治水是“小彭德怀”,李洪林配合“小彭德怀”向党进 攻。《思想界动态》停刊,李洪林被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锻炼”。为了纠正“右倾”思想,让他接触实际;但接触实际以后,他的思想却越发“右倾”了。

李洪林在农村看到的是一片衰败景象。人民公社成了农民的牢笼。农民外出要饭还得经公社批准,农民非但没有免于匮乏的自由,连要饭的自由都没有,完全成了束缚于土地的农奴。

1962 年,毛泽东感到大事不妙,严重的问题是难以了解真实情况。他要8341部队(警卫团)的战士回家探亲后每人写个报告。他又向几个省派出调查组。田家英负责 的调查组到了湖南。李洪林在田家英的领导下进驻宁乡县花明楼公社炭子冲大队——刘少奇的家乡。这个地方大跃进以来饿死很多人,有的农户死绝了。活着的人勉 强糊口,食不果腹。有一次,他访问一个六口之家,男人病在床上,女人在做饭。锅里煮的是青杏加麸皮,没有一点粮食。四个孩子围在桌子旁,桌子上是一堆稻 壳,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从中寻找碾米时遗留下来的稻粒,找到一粒,赶紧往嘴里送。李洪林自责:“我们怎么对得起这些可怜的孩子?”

调查组由李洪林执笔,如实写了一个报告。田家英认为这个报告把大跃进的破坏作用说得很透。报告送上去,毛看了非常恼火,把田家英批了一顿。田家英是有担当的,把责任拦在自己身上,保护了李洪林等人。毛派人去了解真实情况,真实情况报上来又触犯了逆鳞。

从 湖南回北京后,李洪林的内心冲突很激烈。入党的时候誓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奋斗。农民搞得没有饭吃,这就是社会主义?最痛苦的是不能说真话,假话盛行。 他不能昧着良心讲假话,所以决心告别为政治服务的理论工作,把历年的藏书除了几本线装书都卖了,要求调动。中央政治研究室改组为马列研究院。李洪林又随大 流成为研究人员。入了行就难以脱身。

反对“现代迷信”

唐山大地震后,李洪林被调去做救灾 工作。运送救灾物资,第一要紧的是毛的小红书和石膏像,粮食和药品还在其次。政治思想工作首先是防止“恶毒攻击”,维护秩序也在其次。一个老汉不小心打破 了毛的石膏像,竟被枪毙。毛的追悼会上,没有眼泪也要干嚎几声。凡此种种,在在皆促成李洪林的深度思考:领袖和人民的关系。

粉碎“四人帮”以后,李洪林的本职工作是中国历史博物馆党史研究室主任,兼职是中央文件起草小组成员。而他全神贯注的是写文章,投入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胡耀邦说:在思想解放运动中出现了一批理论上的“闯将”。李洪林是这批“闯将”中的先锋。

华 国锋作为继承“伟大领袖”的“英明领袖”,无以服众,只好乞求毛主席的亡灵,祭出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 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两个“凡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后继续禁锢思想、反对变革、堵塞前进的道路。胡耀邦主导的真理标准讨论,是破两个“凡是”的 法宝。只要亮出“实践检验”,毛主席的决策、毛主席的指示就算不得什么金科玉律了。但毛主席本人还是尊神,碰不得的,议论一下都不行的,议论、攻击毛主席 是要当“反革命”的。真理标准讨论解放了思想,在对待毛主席的态度问题上又停住了。

1978年初,李洪林写了一篇长文,题目是《科学和迷 信》。他后来说:“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写过一篇批毛的文章《科学和迷信》。我觉得如果不从毛泽东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中国不可能从泥坑里爬出来,真正走上现 代化的大道。”(《百年话沧桑》)但文章的内容还说毛泽东思想是科学,毛主席是提倡科学、反对迷信的;迷信都是林彪、四人帮搞的。解放思想的历程是很艰难 的,不能一步到位,把话说穿。在一个时期内,只能打着毛主席的旗号,反对毛主席的错误。就是这样一篇文章,《人民日报》犹豫不决,有人主张发,有人主张不 发,结果还是不发。

真理标准讨论发动后,形势有所变化。《中国青年》复刊,向李洪林约稿。他将《科学和迷信》改写为《破除迷信,掌握科 学》。文章经胡耀邦看过,建议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这篇文章提出了“现代迷信”的概念,针对性更强。当时第二号权势人物汪东兴,指责《中国青年》 不登华主席的题词,没有“高举”,勒令查禁。有人把整个一本杂志分页贴在西单民主墙上,让大家公议。群情汹汹,汪东兴不得不收回成命。经过一番较量,《中 国青年》声名大振,特约评论员文章和“现代迷信”的说法不胫而走。

思想解放派有一个策略,叫做“一点一点往前拱”,不能得寸进尺,得寸进寸总可以吧。

《中 国青年》的主编关志豪,派了一个编辑名叫程祖旋,远道来到北大,向我约稿。他说:“现在从‘迷信’拱到‘现代迷信’,能不能再往前拱一拱?”他们从10月 份的《光明日报》上看到,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出“造神运动”的概念。他说:“能不能从‘现代迷信’拱到‘造神运动’,再拱出神是毛泽东?”我说:“可以 呀!”欣然领命。

文革中,我长久的思考认为,文化大革命的狂热,思想基础就是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个人崇拜产生和存在的条件是人民的不觉 悟。1967年6月8日,北大校文革的反对派即反聂派在“五四”广场举行群众大会,我在会上作主题演讲。演讲的内容大多涉及校内的纠纷,我也力图进行一些 思想启蒙。这次找到一个机会,以批评聂元梓为由借题发挥。我先抬出权威:“马克思很赞赏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位革命家的说法:‘伟大人物之所以看起来伟大,是 因为你自己跪着。’”然后对保聂派的人们说:“你们把聂元梓看得很伟大,也是因为你们自己跪着。”我发出一个号召:“可怜的人们,站起来吧!”我提供了一 种思维方法:是站着看人还是跪着看人?我们这个反对派,不仅反聂元梓,还有一股潜在的反文化大革命、反毛泽东思想的暗流。他们都是聪明人,听懂了我的意 思,狂热鼓掌。这一点,是我一生中聊以自慰的。在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年代,我没有随波逐流,更没有赶浪头,而是有所表示的。那时,为了批判刘少奇,正在放电 影《清宫秘史》。影片中,奴才们见了慈禧太后就下跪,口呼:“喳!喳!喳!”从此,我们这个反对派把跪在地上看人、拥护聂元梓的那一派,称作“喳派”,聂 元梓得了一个外号,叫“老佛爷”。其实,文化大革命中的“喳派”岂止北大拥护聂元梓的人们,真正的“老佛爷”也不是聂元梓。

《中国青年》的 约稿正中下怀。但我要谨慎小心,弄不好会被北大的保守势力揪住辫子,翻出老账,说我有“反毛主席”的前科。我用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毛泽东 说:“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这不就是毛泽东思想吗?那么,毛泽东本人以及毛泽东思想本身能不能一分为二?如果说“不能”,理论就不彻底了,怎么说服 人?如果说“能”,那就不能禁止人们议论、批评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所以我的题目叫做《思想要解放,理论要彻底》。“理论要彻底”也是来自权威——马克 思。他说:“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 导言》)这是思想解放运动中第一篇指名批评毛泽东的文章。交稿后,《中国青年》又不敢发表了,说是“太露骨”。

这就来到了理论务虚会。理论 务虚会实际上的灵魂人物是于光远。六个组的“闯将”们,每天晚上都三三两两地到他的房间进行串联,交流信息,讨论进程。在系统清算了两个“凡是”之后,大 家认为,下一个主题应该是针对两个“凡是”所维护的尊神毛泽东。我说,我写了一篇批判造神运动的文章,没处发表。有几个人就说,我们到会上去“加温”。几 天之内,各个组都在讨论共产党1949年以后的左倾路线和毛泽东的责任。传出去就是外电报道的中国“非毛化”。李洪林和王若水作了长篇发言;李的题目是 《领袖和人民》,王的题目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教训是必须反对个人崇拜》。

我本来也要在会上发言。张显扬、王贵秀看过我的文章后,建议 交《红旗》发表。《红旗》本是“凡是”派的阵地。主编熊复在会上作了检讨。张和王的意思是拿这篇文章去试探一下,他是真认错还是假检讨?熊复接到文章后, 不说发还是不发,而是“送审”。一般情况下,“送审”总是凶多吉少。这是矛盾上交,推卸责任。这一回,“送审”的是中宣部长胡耀邦,有点不一样。过了几 天,传下话来,他说:“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我看了三遍。”《红旗》不得不奉命发表,刊登在3月5日出版的第3期上。文化大革命中,多少人因说了毛主席、毛 泽东思想可以一分为二成了“反革命”,以至坐牢、杀头。我免当“反革命”了。但邓小平作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后,形势逆转,我的文章还是成了“大 毒草”。

1998年6月李洪林(右)和郭罗基在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

李洪林、王若水的发言全文刊登 理论务虚会的《简报》。按规定,《简报》不得外传,实际上传得很广,还流行手抄本。为了冲开禁锢,人们渴望得到新思想、新观点。《简报》传到辽宁,推动了 张志新案的平反、昭雪。任仲夷主持的辽宁省委,正在重审张志新案,主张平反的和反对平反的相持不下。看了理论务虚会的《简报》,主张平反的人们直起腰来, 说:如果张志新不能平反,李洪林、王若水就该枪毙;既然李洪林、王若水可以在理论务虚会上大放厥词,张志新就该平反。张志新有什么错?不过是讲早了。张志 新的平反,追认为烈士,又极大地促进了思想解放运动。

1980年9月18、19日,《人民日报》连续两天发表了李洪林的《领袖和人民》。其 中核心论点“不是人民应当忠于领袖,而是领袖必须忠于人民”起了震撼作用。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而被判刑的,大有人在。他们纷纷从监狱或劳改场所 转辗传出信件,托亲友寄给李洪林,要求为他们伸冤。李洪林把问题归纳一下,附上原件,寄给邓小平。邓批示:“请耀邦同志处理”。胡耀邦雷厉风行,要求公安 部在全国范围内普查一次,限期报告处理结果。结果出来了,共有200多人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有一次,胡耀邦遇到李洪林,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好几百人啊!”这是李洪林在思想解放运动中作出的一大贡献。


李洪林有三大贡献

李洪林还有两大贡献。

理 论务虚会原计划分两段进行,第一段由北京地区的理论工作者参加,第二段扩大到全国的理论工作者。第一段进行的时候,引发思想解放的核爆炸,震动京师,远播 四方。会议开始的时候,邓小平有两条指示:“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照他的指示讨论了一个多月,邓小平却说:“看理论工作务虚会的简报,越看越看不下 去。”胡乔木也说:“这个会越开越不象样,这个也否定,那个也否定,归纳起来是五个否定,即否定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党的领导、马列主义和毛泽东。” (邓力群《十二个春秋》)邓小平与胡乔木合谋,将“五个否定”改造制作为“四个坚持”。邓小平作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后,理论务虚会草草收场。邓 小平用四个“凡是”代替了两个“凡是”。这个讲话违反了他自己参与奠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导致左倾路线回潮。

在讨论邓小平的讲话时, 我们北京地区的理论工作者心情非常郁闷。当时前进道路上的主要障碍是以华国锋、汪东兴为首的“凡是”派,不能把矛头指向邓小平;而他所说的“四项基本原 则”是冠冕堂皇的,也不便反对。我们这些“闯将”一时无用武之地。对邓小平的讲话既没有拥护,也不表示反对。我记得李洪林在会下说:“我们要想想办法,总 能想出办法来的。”5月19日,《人民日报》发表李洪林的《我们坚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大家眼睛一亮,为之叫好,还是李洪林想出办法来了。“坚持什么样 的社会主义”,把邓小平的社会主义否定了,但没有否定坚持社会主义这一基本原则。大家鼓励他继续写下去,写四篇“坚持什么样的”基本原则。胡乔木说:李洪 林是从反面提出问题的。清华大学的党委告状了,他们辛辛苦苦做政治思想工作,好不容易稳定了学生的思想。李洪林的文章一发,全都冲乱了。冲得好!

邓 小平讲话后,引发“说三道四”的斗争。有人“说三”,说三中全会的精神;有人“道四”,道四项基本原则。李洪林的文章是用三中全会的精神来解释四项基本原 则。他还为《人民日报》写了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执行三中全会路线,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口号纳入“执行三中全会路线”的轨道, 推动思想解放运动在顿挫中继续前进。

1979年初,三联书店创办《读书》杂志,向李洪林约稿。李洪林写了一篇《打破读书的禁区》。编者将题 目改为《读书无禁区》,作为创刊号的首选。文章面世后,有人热烈欢迎,有人猛烈反对,总之是激烈争论。《读书》杂志将不同意见同时发表,吸引了广大的读 者,初创即打开局面。首印五万册,被抢购一空,又加印五万册。无论如何,“读书无禁区”成了《读书》杂志的独家招牌。

读书有没有禁区?问题的实质 是人民有没有读书的自由?它的前提是人民有没有出书的自由?读书无禁区,出书有自由,即出版自由。如果出书有禁区,所读的书已在禁区之中,高喊“读书无禁 区”有何意义?与此相关,还应当是读报无禁区,办报有自由,即新闻自由。这些都是人民理应享有的信息自由。本是公民社会的常识,在中国却是大问题。所以, 是中国的现实赋予“读书无禁区”以重大的意义。而且,自1979年以来,这一口号以及它引起的争论,至今余音不绝,就因为中国的现实没有多大改变。如今阅 读已延伸至互联网,现代科技便于信息的自由传播。道高又推魔高。中国发明了“挡火墙”,把大量信息当作野火挡在墙外,中国人只能限在墙内上网。争取信息自 由——读书无禁区,出书有自由;读报无禁区,办报有自由;上网无禁区,建网有自由;还将是中国人长期奋斗的目标。

痴心自由成囚徒

邓 小平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在三中全会之后刮了一阵逆风。但思想解放的潮流强大,1979年下半年,还掀起真理标准讨论的补课,顶风前进。到了1980 年12月,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上重提“反自由化”的口号,则是调转了枪口,扼杀思想解放运动,一个一个收拾思想解放运动中的“闯将”。其原因,一是“凡 是”派完了,“飞鸟尽,良弓藏”。而且,思想解放派的言论往往矛头向上,他们同样也要将实践标准用到邓小平身上,是潜在的威胁。二是波兰团结工会的刺激, 自由化思潮构成对共产党政权的威胁。思想解放运动的高峰理论务虚会被说成“自由化之源”。1981年进入“反自由化”的周期。自由化思潮不是很容易就能压 下去的,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形成自由化和“反自由化”的拉锯。直到1989年,自由化思潮演变为群众性的民主运动,邓小平调动军队,实行武器的批判, 才结束了“反自由化”的一个周期,而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开放就此寿终正寝。

“反自由化”的第一个回合是1981年批判电影《苦恋》以及白桦 的电影文学剧本《太阳和人》。1982年,就轮到理论界了。3月,中宣部召开北京地区理论工作座谈会,理论局副局长李洪林是筹办者。时任中宣部长的王任 重,作了一个开明的讲话,鼓励大家“敢想、敢说、敢写”,许诺实行“三不主义”,保证决不“秋后算账”。光明日报副总编马沛文发言,说:外界盛传郭罗基被 调动,限期到南京大学报到,否则将户口强行迁出北京。“如果传闻属实,理论工作者怎么能敢想、敢写、敢说呢?郭罗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邓力群拿着刊登马 沛文发言的简报,向邓小平告王任重的状,说这个座谈会鼓励“自由化”。邓小平一听大发雷霆,当场拍板让邓力群接管中宣部,而且让邓力群本人通知胡耀邦立即 执行。邓力群发动了一场政变,理论工作座谈会中途换马。邓力群一上台,理论工作座谈会变调,成为“反自由化”的批郭大会。前不久,胡乔木摔出一顶帽子: “郭罗基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冒尖人物。”邓力群要李洪林整郭罗基的材料。李拒绝,他说:背着本人整黑材料是不正派的,文化大革命之后不应该再这样干。上海 有一份座谈会记录,反对中央“反自由化”的决策。邓力群又要李洪林去查问发言者的名单。李洪林再次拒绝。邓力群将李洪林免职,但不让他离开中宣部,而是渐 渐消磨地整人。

1983年,发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邓小平在十二届六中全会上作报告,邓力群作补充报告,他点名“清除精神污染”的重点 人物是六个:周扬、王若水、胡绩伟、李洪林、郭罗基、阮铭。“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只维持了28天,即中道崩殂。中宣部却揪住李洪林不放,开了五次大会,进 行批判。不屈的李洪林据理抗辩,批判完了,没有结论。邓力群这才允许李洪林离开中宣部,但要他去外地。福建省委书记项南是改革派人物,他欢迎李洪林去。李 洪林的命运和我不同,我在南京受软禁,他在福建却受重用,担任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1989年天安门运动高潮期间,李洪林正在北京。5月14日,他参与了戴晴发起的十二知识分子行动,到广场劝说学生停止绝食。事后,被陈希同的“平暴报告”诬为“火上加油”。他在福建被官府捉将去,押送北京,关了将近一年。

他在囚禁中度过64岁生日。回首往事,免了国民党的牢狱之灾,却成为共产党的囚徒。感慨身世,作《六四吟》一首:

科学异化成迷信,
理论升华为风云。
钟情不悔衣带宽,
忧国竟陷罗网深。
长夜孤灯伊人泪,
万里河山儿女心。
四十三年成一梦,
劫后空余百创身。

80年代的“京城三愚”,于浩成的“呆公”、郭罗基的“迂夫”都是别人取的外号,唯李洪林的“痴翁”为自号自嘲。虽自云痴,非寻常痴,乃痴心不改、痴情不移之痴。待到“劫后空余百创身”,犹有“钟情不悔”,岂不痴哉!

自由化自有后来人

90 年代,介绍李洪林入党、并一起奔赴延安的李殿成,问:“你看这个党还像当年咱们苦苦寻找的那个党吗?”问句中已经包含了答案。邓小平的“反自由化”完成了 共产党的专制化。我们这一代自由化分子,在反对国民党的专制之后,又反对共产党的专制。在“反自由化”运动中,昔日忠诚的共产党员被共产党清除出党;也可 以说,在理想主义者身上清除了腐败的共产党。历史提出的任务是不会轻易消失的,中国的自由化、民主化需要几代人为之付出努力。我们这一代人过去了,会有一 代又一代的后之来者。中国的崛起,不在GDP,不在航母,只有一个自由化、民主化以至全面现代化的中国出现在东方,才可以说真正崛起了。

自由化分子李洪林,安息吧!

2016年6月
于美国奥马哈

《争鸣》2016年8月号

任彦芳:怀念母亲

怀念母亲        

任彦芳

     ——写在母亲节前

啊,妈妈,这是天下孩子第一声呼唤

啊,母亲,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字眼

古今中外有多少歌颂母亲的诗篇

今天我要写下对敬爱母亲的怀念

2005年10月22日凌晨五点

母亲永远闭上了慈祥的双眼

再也听不到儿女亲切的呼唤

这是我们一生最悲痛的一天

母亲离世已整整十七年

可感觉母亲一直在身边

母亲看着我们生活每一天

母亲伴着我们的岁岁年年

母亲关注着我写一生自传

第一卷是《童年梦:幼儿家园》

母亲肩负全家老少的苦难

却给我创造了快乐的童年

妈妈呀教会了我认识人字

告我长大就知道做人最难

妈妈向我讲故事孟母三迁

在母亲怀抱里我最感安全

1946年为逃避家乡大难

母亲带我离开了家园;

是另一位我不知名的母亲

保护了我的生命安全

我被送到大清河边村庄

匪军包围要搜捕小通信员

农家母亲说我是她的儿子

我才得以活命到今天

我没有记这掩护我的村名

只记住它是在大清河畔

我没有记救命恩人的姓名

这也是我终生的遗憾

母亲就是中国普通百姓

老百姓是我生命之源

一生不忘记中国老百姓

为百姓说话,就是为母亲代言

我生活了八十七年

母亲一直在我身边

帮我战胜了千难万险

母亲保佑我一生平安

啊,妈妈,这是天下孩子第一声呼唤

啊,母亲,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字眼

古今中外有多少歌颂母亲的诗篇

今天我写下了对敬爱母亲的怀念

 2022年4月10日草稿

2022年4月17复活节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