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之:怪诞莫名法官路

原载《往事》第六十期   2007年7月31日

 

“北京法院烂掉了,”——反右时,彭真向毛泽东如是汇报。

毛泽东笑答:“烂掉好哇,可以再搞一个嘛。”

当初乍听,为之一震:真是伟大统帅才有的气魄!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彭氏汇报的详情细节,但作为所指事件的亲历者,明白他所谓“烂掉”的根据大致是:正副院长被认定各组了一个“反党集团”,平素猜疑,互不团结,运动一来,互相攻讦,结果是两个集团的骨干分子统统成为右派。两位“团长”,一个是“大革命”时代出身知识分子的地下党员,一个是红军时代在陕北坚持游击战争身留敌弹的“放羊娃”,也统统出洞入网。市法院系统包括司法局、律师协会(当时合属一个“联合党组”,下有分党组)在内,俘获右派六十多名。

常识告诉人们:任何事物果真烂掉,其过程或有短长,方式可能不一,总会有起因,也必有发展。我作为北京法院初建时期的一名工作人员,有幸目睹并不幸卷入了这个“烂掉”的过程。

事隔半个多世纪,当事者、亲历者多已作古,幸存者无不“日薄西山”。我这个当时未及“而立”的小青年,已近八旬,残留一息,来日无多,实该对当年“反党集团”的形成与发展的种种,以我这个当年“团”中活跃分子的经历为“重点”,钩画出一个轮廓,略作解析,作为忘却的纪念。

涉及的事实各有主体,这里都再无贬意。为此我把不可能避开评说的王斐然院长简称“斐公”,副院长贺生高,我则一如既往,亲切地呼为“老贺”。还有一些人,虽隐了真名,但我清楚,瞒不过往日同事的慧眼,可实在又想不出好的办法。至于那些仍用原名的情况自然决无不敬之意,诸友谅察。

一场司法改革, 法院两份“总结”

法院的变化,初起于1952年司法改革。

先是1951年镇压反革命运动后期,北京市委为了加强法院的领导工作,从市公安局调来老贺担任副院长。首批同来的另有四人,都是这位副职在公安局的强将,分任办公室正副主任,人事处长,而司法建设处长一职因工作范围较宽,业务性又强,由“延安知识分子”常真担任。他在老贺身边自始至终起着“谋士”作用。正副院长,前者精于业务,日常事务不免细中有粗,注重请示报告,四平八稳;后者强调政策,在大事上常能粗中有细,富有开拓精神。二人正好互补,各项工作一度顺畅发展。

1952年6月,中共中央决定在全国法院系统开展司法改革,重点是批判“旧法观点”和“衙门作风”,在此基础上,彻底清理旧司法工作人员,另从“残疾复员军人”和“失业工人”中招募合适人员充实法官队伍。在粉碎旧法统、旧法律制度上,中共自始没有手软,此为大陆政权易手之后第一次司法改革的主旨,是为“破”;至于创建新的法律制度,在运动中则从未涉及,未见“立”。前此除“立”了《中央政府组织法》、《政治协商会议组织法》和其他“相关”组织通则外,也只是公布施行了《土地改革法》、《工会法》和《婚姻法》,再有就是《惩治反革命条例》以及《城市户口管理暂行条例》,加上一些零散的法规和规章。打击目标,保护对象,初见端倪。一些重要的法律制度诸如律师辩护甚至被视为别一阶级所专有,付诸阙如。

斐公作为干了多年司法工作的法院院长,被市里确定为旧法观点的代表,运动的重点,全市检讨,接受批判。在全市大会上公开检讨的还有民庭庭长李葆真。大会由老贺主持。他在总结发言时,着重说了旧法观点和衙门作风在市法院的表现和危害,依照中央精神重申了运动的意义和必要性,号召大家把司法改革进行到最后胜利。何谓“最后”,他当时怕也未必会有一个清晰的概念或者明确的目标。而对斐李二人的检讨则未置一辞。斐公大为恼火,公开指摘没有保护他“过关”,在私下甚至说起了“下石”于井的作用,攻之为想“取而代之”。斐公的这种心态,是他对贺心存芥蒂产生矛盾的主要根源。不久,又吹出来一股风:老贺带着队伍来,实际上是对法院的“二次接管”,现在院长的权已经被夺得差不多了。这是火上浇油,而且把矛盾升了级。

运动结束,应有总结上报。党组在讨论对运动的评价上出现分歧。正副院长各持己见。起草小组几度易稿,陷入无法下笔的困境。

周奎正当时是市政府政法办公室的负责人,他作为张友渔副市长的联络员了解司法改革运动的全过程。此公聪明点子多,想出了一个看似解决矛盾的主意:按正副院长的意见各写一份总结分报,由市里决断。这个馊主意立马被斐公采纳,称赞说:“奎正是个政治上成熟的干部。”于是同一个党组写出两份内容不同的总结,同时送到张副市长办公室,被张否决。无奈熟饭已馊,无可挽回,法院领导层中有宗派情绪的苗头由是公开,两位院长互不团结的信息渐为人知。不出一年,“集团”之说扩散,无能扼制了。

我在那场运动中,自始至终是斐公依靠的对象。运动开始不久,他指派我以市院代表身份下郊区法院指导运动。那时北京市设四个区法院,市区三个分建于东、西、北三城,郊区法院辖四郊各区县,本部设于石景山,院长阎希贤是位富有经验、能力挺强的老革命,只是运动中反映出他的问题不少,事涉工作作风,还有渎职罪嫌(其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正副院长加上一位庭长,往往以被告人的刑期如何判定“打赌”,各押一段,距判决最远的为“输”,输家请酒)。斐公交给我的任务是:传达市里意图,反映下面情况;指挥运动,重点把阎的“问题”搞清楚,并选择时机拿到区院的业务大权,暗示我日后取而代之。我大约每周回来汇报一次,直接与斐公联系,能知道他的一些想法,但尚没有条件介入他与副手的分歧。

问题是,“两份总结”的阴影从此挥之不去。春水已皱,孰能抚平?

“此情可待成追忆”

我与斐公初识于1948年12月,时解放大军兵围北平,待机入城。中共北平市委业已组成,彭真率部驻扎良乡城内。在中共中央华北局的统一配置下,从解放区各地抽调了十几个司法干部,准备傅作义将军起义后进城接管国民党法院。斐公是内定的人民解放军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军法处处长,北平市人民法院院长。我那年21周岁,从北平一所学校潜入解放区不久,人称“学生干部”,其实是披着深灰军装的“娃娃兵”,不谙世事,只是由于学了几天法律,调入斐公麾下。

1949年2月,接管国民党法院的工作顺利完成。议定诉讼活动仍由原先的“推事”(即法官)照常进行,并不中断。唯一的变化是,接管人员在推事审案时,与他们并坐审判台上,只听不问,任务是起监督作用。

推事们熟悉法学,功底深厚,推断事理,富有经验,判决文书写得言简意赅,有的已臻佳境。他们哪会重视我这个“儿童团”。一个有着地下党身份的“推事”告诉我:他们都喊你“娃娃”,说“那个胖娃娃坐在台上陪着审案,有意思!”我无意猜测那“有意思”的感叹里含着什么意思,只因佩服他们的功力,加之根本不懂诉讼的种种程序以及审判的奥妙,想向他们学习审案,思考怎样推理,琢磨如何“制服”人犯,特别是探求他们在完成规定的程序之后怎样下判。我几乎天天都坐上审判台,也不管他们烦不烦!短短两月,大有收获。他们够得上我的启蒙老师,他们的实践补充了我从1949年2月中共中央发布的《共同纲领》中得到的关于法律是阶级统治工具的知识,体察到法律除了阶级性外,还有它继承性的另一面。这一点对于抑制我当年大有可能不断扩展的“左”倾幼稚病,具有一定的作用。待到4月人民法院成立,我被任命为“学习审判员”,已经能带着两个留用书记官独立地审判案件了。这两位书记员都是1948年以前的法科学士,学历都比我高,其中的刘亚男在旧法院就是干练的“书记官”,业务能力强。在他(她)们的帮助下,我们这个合议庭(当时称为“民事第8审判庭”)的审判活动干得有声有色,人们夸我的判决文书写得够“格”。

我能感觉到,斐公对我相当看中,所以半年之后就在全院评我为“模范”。

他当时独居于单位后院,环境幽静。某日下班前,约我谈事,正遇他与人通话:“晚上听戏去吧。……你不用来,何必跑那么多路!上了一天班,会挺累,我让司机接你,咱们一块用饭。……好,我等你。不用太急,一会儿见。”放下电话,他见我表情茫然,得意地说:“谈恋爱嘛,得温柔点!”语气轻松,心境舒畅。前此风闻他进城以后坚持要与前配离异,此刻才明白已进入求偶新阶段了。他对我,似无隔膜。

待到年末,我就结束了审判员的“学习”阶段,升职副县(团),工作也有了变动,调去“审判委员会”协助主任秘书李凤林审核各庭上报的裁判文书。由于件件都应调阅案卷,工作量大,通常每日工作15小时。凤林三十年代毕业于朝阳大学,又在解放区干司法工作十几年,他审核批改案件的意见,很少被斐公否决。我却认为,他的语言酸腐,文字陈旧,不免故意同他“捣蛋”。比如处分凶器,他会改作“手枪一支没收之”,到我手上就一定会把那个“之”字划去,惹得他很不舒服,有时还会当面重新改回。司法文书,生杀予夺,我硬敢在文稿上添来划去,实在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斐公对此,却时表满意,在业务上还不断给予指导。

五十年代开局,北京市委根据中央要求部署机关整风。重点是领导层的官僚主义。那时党在我心目中是何等神圣,认为党的领导也必是圣洁的化身。但现实使我有了动摇,而且日趋严重。我容不下斐公这样的高级领导有疵存垢。在市委联络员朱启明的启示与鼓动下,就轰了几炮,批他保守,揭发他是官僚主义加事务主义。我讲得好痛快!朱说批得好,整风应当是这样,延安整风就是这样,所以才整出一个新中国!

恰在此时,人民大学的法律专修班成立,要求各地选派有培养前途的县团级业务骨干报考,合格者用莫斯科大学教材进修一年,由苏联专家讲授。我被选送报考。入学以后,学习紧张,没有时间返回法院,整风情况从此一无所知。结局大约是“皆大欢喜”。斐公对我,并不因我的“放炮”而另眼看待。总而言之,一切依旧。有件事很能说明问题:

学完回归,向斐公报到。他开口问道:“在学校怎么样?”

“还可以。全优成绩。”我答得轻飘飘地。

“成绩我放心。我问你在学校干什么了!”

“除了学习,没干什么呀。”

“学校里发现过反标(即反动标语),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没听说。班上学员都姓‘共’,怎么瞒着我,难道对党员也分三六九等?”

“一发现反标,就有人怀疑上你,说那里过去是你的母校,你对校园环境最清楚,你的嫌疑最大。人家把材料转来了。”

我忍无可忍:“纯属胡扯!”

“看来你学习这一年还是那么自负。不懂合群,吃了大亏!”

“我知道有人对我不舒服。有些人学习太困难,成绩差,还要摆老资格,只不过没想到竟会这样干!”

斐公扫了我一眼,没作批评,只是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再提。你的工作已经安排了,去刑庭吧,那里任务重。”

他的谈话,处处流露出爱护与关切,这种上下级的关系寻常么?只是怎么也没有料到,只过了两年,情况巨变,我也只能哀叹“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人有“过”,天知否?

1951年6月到刑庭,大规模“镇反”早已开始。我受命担任庭长助手,同时负责清理“敌逆产”案件。该项业务的特点是:情况复杂,政策性强,任务奇重,时间紧迫。斐公采纳我的建议,留下了几位尚未来得及“清洗”的推事,包括司法改革前的检察长于兆吉先生,加上一批年青干部,组成了“敌逆产清查代管小组”,简称“清管组”,共20人。处理这批案子,无法可依,但政策规定具体,也不易出错;大案直报张友渔副市长,由他把关。我在业务上倚重于兆吉和其他几个老推事,重要案件都交他们查办。斐公高兴地说:“没想到你这么爱才!”

我与何占庭长关系尤为融洽,几达亲密无间;凡大事他都同我商量,观点往往一致。时值镇反再掀高潮,狱中忽传情报,在押的一批一贯道点传师密谋组织暴动,实施组织与具体方案已被狱方掌握,要求对其中的“主犯”重新判处立即执行死刑。当年狱政归公安统管。鉴于事态特别严重,涉及几十个人犯,牵连监狱管理工作的重大漏洞。我们商量,经斐公同意,先向市局冯基平副局长(局长是罗瑞卿,后由冯继任)通报情况,听取他的意见,再定对策。到冯办扼要地通报了情况,他说:“知道了!”然后把桌子一拍,指着一摞材料冲出来一句:“他妈的!看来杀少了。不行,得狠点!你们赶快把材料研究一下,从中杀一批!”根据什么“杀”呢?他没说,我们也没问。

然而,我与何都觉得不踏实。“点传师”全是重刑犯,看管严,怎么能搞地下活动意图组织越狱暴动?现有的几十份交代材料,在主要之点上竟然完全一致,让人不敢轻信。经验告诉我们,这类事件,情节越讲得具体,越值得怀疑。后经专门审查,原来是有人妄图立功减刑,谎报“军情”,狱方一见越狱暴动材料,就紧张起来拼命扩大线索,造成串供,材料越写越一样,终致一场虚惊。

想当初,一贯道是被一纸布告宣布为反动会道门的反革命组织。法院执笔写布告的,主要是李凤林和谢邦敏,三易其稿却未通过。彭真急了,说“算了,你们(法院)别管了,我请邓拓来写。”邓果然是高手,一挥而就。文章开宗明义定了性:一贯道是美帝国主义侵略我国、毒害中国人民的工具(大意)。彭看后大喜:“看,邓拓同志就是比你们这些纯粹搞法律的人高明!”无须解释,邓“突出政治”,通过了。从此开始,一贯道“点传师”以上的信徒作为重点打击对象,无不判了重判。

那场镇反,毛泽东以中共中央的名义要求各地按人口千分之一、有的地区可按千分之一点五的比例“杀掉一大批”,而且要“大张旗鼓”,既威慑敌人,又教育人民。由于来势迅猛,法院的审判力量不可能应对这种局势,北京以“军管”尚未撤销为理由,乃用军法处名义贴出布告,按批逐一宣告罪行,同日一齐执行。北京的最高记录是一次分三地同时处决200人。我经手的最多的一批一次枪决70人,原定何占“监斩”,他要我代替,使我长了一次“见识”。刑场在土城,70人站成一排,面冲“城墙”,场面之震撼,至今历历在目。

我们合作默契,私交也好,下班之后“拱猪”的笑声经常充溢楼道。

转折来自我一位学长的夫人。她没学过法,但灵巧。不算美,却娇媚。她调进法院就作刑庭办公室的秘书,专责处理何占的行政性事务和外联。何在工农干部中能力强,有文气,口才好,颇具吸引异性的本领。没过多久,二人情趣相投,难舍难分了。

规劝他时,他赌咒发誓没有出格,要好而已。

事实上,幽会在升格。时在区法院任职审判员的张元成告诉我,星期日回市院去找何闲聊,推门正见二人“穿衣提裤”,十分尴尬。他说要向上级反映,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不忙。你见到的行状人家可以否掉,反过来再把你说成“诬告”倒不好。元成恨恨地说:“太不象话了!哪里象个领导,大白天公开这么干!”

“他以为没人可以管他。”我对元成说——“等等看发展罢。”

事态发展到他可以同时怀拥一对女郎。人们纷纷议论,何疑心是我在“作祟”。他知道元成与我亲近,估计早把眼见种种透露给我,由我广播了。其实,他那般肆无忌惮,怎么可能瞒天过海不成“丑”闻?偏巧此时我的工作调动,我们从此疏远了。

调动我的工作是老贺的主意。

我敬重老贺,始于一件事。刑庭谢邦敏心脏病复发住院,宣告“病危”,我打电话给老贺:“老谢怕不行了,我马上去找‘四大名医’,总有一位能请来抢救。”贺说:“好!从现在起,我的小车派给你专门找医生给老谢治病。别怕花钱。有情况马上通知我。”孰料病情太凶,不容我请来名医施今墨,当天傍晚他就走了!尽管人没救下,由此我对老贺的那种爱护部属作出的决断,印象极深极好。他没有臭官僚架子,办事的气魄,对部属的气量,听不同意见的气度,让人折服。

老贺从工作发展的前景考虑,力主法院设研究机构,对下指导工作,对上汇报情况,与各省市法院交流经验。

我被指定主持新机构。配备的人员称得上法院系统的精兵强将(三年以后除一人外,都是惨遭重点打击的右派分子),工作上得很快,出手的专项业务总结受到上上下下的肯定。我成了老贺口中的“精华”,被他吹嘘。那段时间,法院内部的一些知识分子,几乎都团结到了老贺的周围。

不过我与他工作之余的单独交往,偏偏是始于他找我了解何占“绯闻”真相。他告诉我:何找他,哭着说我背后打击他,造他的谣,他很难开展工作,让贺对我施压。老贺说,看他哭的样子,根本没信他那一套。事已至此,我只好详详细细地陈明了事情的发生与发展,交代了所知情况的来源。老贺说:“你别管,也别对人说我找过你。怎么办由我来处置。” 其实我那时心里明白,何找贺,是斐公的意思,因为党组分工,贺管干部的思想工作,我断定何一定先找过斐公,而且得到了谅解和支持。

随着事态的发展,围绕此件“情殇”,牵涉的人“与时俱增”。何占为了自救,在斐公的庇护下,开始组建起以他为核心的“神圣同盟”,攻我兼及老贺。隐私之事,演变成政治角逐。

“人有过,天知否?”为了这些不该发生的故事败坏了良好的工作关系,任分歧一步一步地升了级。空余无奈,能说什么?

我也病得不轻

1953年高、饶事件突发。中共中央2月召开七届四中全会,作出“加强团结”的决议,要求全党结合实际贯彻执行。北京市法院党组根据市委部署召开了持续一个月的17级以上党员干部会,会议一转入联系实际就泛出了火药味。

从老区来的一位“三八式”第一个“联系实际”,他挪开座椅站了起来,开口说的是,去年的评职定级对他如何不公道,讲到气愤处,手指人事处长嚷了起来:“马润生,瞎了你的狗眼!你狗眼看人低,我哪点比不上张三,哪点比不上王五?”他点名一一攀比,尔后把会桌一拍:“你凭什么把我定得比他们低?你根据什么?”

与会者无不惊愕。如此争官职、抢位置、闹待遇,发生在党的重要会议上,不敢想象;发生在一个自称“老共产党员”的身上,前此未见。会议没有对这种异常情况作任何表示,意味着有意见就可以提。

各种“意见”就都端了出来。发言经常表现出两种观点、两种力量的对峙。支持斐公的占数量优势,拥护老贺的火力集中。过去的陈年老账包括司法改革中的分歧,都翻了出来,“派”性越来越浓。

我一直没有开腔。会下,老贺问:“怎么不在会上讲讲意见呀?”我取敷衍态度,闪烁其辞。

待到会议最后一晚,常真发难,说:“思之同志到现在还没说话,今天最后一次会,总该说说意见。”我心想,既然点了名,那就说。于是未经披挂,赤膊上阵了。我从建院之初就对斐公的负面心有不满,1949年秋天还和其他两个同志联名上报过书面材料,现在论及往事,自然有话。闸门既开,一泻千里。讲到了斐公不尊重市委,怕向刘仁汇报工作,“纲”上得挺高;讲到他袒护何占的缺点与问题,多涉细节;说他打麻将通宵达旦,听京剧可以不顾工作,又不免绘声绘色;我甚至莫名其妙地以批评之名讲了他早先同我闲聊的夫妻私情,并指为“低级趣味”,惹得斐公当场给了我一句:“无非是‘房中术’嘛!”我的发言长达五小时,独占了会议时间。发言结束,斐公二话没说,宣布散会。

我这五小时的发言宣泄了对官僚主义的不满,只是由于掺杂着宗派情绪,对斐公、何占进行了绝情的攻讦,实际上站到了老贺这一边,从而为自己日后戴上右派桂冠举行了奠基仪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古往今来,信或不信,谁逃脱了这样的“谶语”?

时间已到,阶级斗争来了

1954年夏秋反胡风开始不久,就把我“隔离审查”了,关在地下室的一个小屋里,除如厕外不准外出一步。

最初的罪名是“组织小集团”,这正是钦定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基本特征。至于我们“小集团”是怎么回事,说来不免好笑。

当年各单位奉命组织干部学习“政治经济学”,法院指定我与另两人组成“学习领导小组”(人称“三人小组”),辅导机关学习。三人小组每周学习一次,为辅导作准备。我早年在四川养成茶馆读书的习惯,加上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茶室距单位只有一箭之遥,那时的工资收入又够得上宽裕,于是每周一次的学习如无特殊原因就在茶室,“小集团”由是“形成”。偏巧其中有一位与胡风相识,且有书信往来,顺理成章,“小集团”戴上了“反动”帽子。

“审查”经月,实在找不出胡风问题的影子,因此连一次小会都没开过。我知道这是前不久“团结”会上发言的收获。不料,一个傍晚,何占闯来看我,嘘寒问暖之后说道:“这么干,可能王院长也没料到,估计是上边的意思。你有什么意见,要是还信得过,不妨告诉我,我可以找王,同他专门谈一次,尽快解决算了。总圈在这种地方算什么事儿?”当时我认为他来是“摸底”,看我是否会在情急之下扯出他的那些问题,所以只说了一句:“你可以告诉王院长,我与胡风沾不上边,没有一点关系。”我说的是实情。我因不大习惯胡风的文字风格,很少看他的文章,那首著名长诗《时间开始了》饱有激情,未必尽涵诗意,粗粗看过,也未终篇。把我与胡风问题挂上钩,堪比“风马牛”,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

内部肃反,我的“历史问题”

然而躲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暴风雨就要来了!”

反胡风斗争一结束,紧跟着“内部肃反”,即肃清机关内部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那风刮得正紧。

我曾于1943年参加“中国学生志愿远征军”,授衔“二等兵”,兵中最低一阶,到达“印缅战区”后,升“上士”,士兵中的最高一阶:自始至终是“士兵”。1945年随军回国,旋即开了小差,继续学业。这段历史,时被诬为参加“伪军”,属重大历史问题。就凭这一条肃我,应属有“事”可依。于是斐公在大会上宣布我是这次运动“重点中的重点”,要求全体科长以上的党员干部停止日常工作,全力投入对我的斗争。我哪见过这样的战阵,不过还没被吓晕。因为有两点我很清楚:第一,反革命问题与我不搭界;第二,斐公的基干队伍未必坚挺。

斗争由一份从图书馆查到的宝贝史料切入。那份“史料”,涉及我“投笔从戎”后的一个小故事。1944年末,中央社记者在印缅战区后方基地活动,我奉所在的“独立炮兵第五团”团长刘措宜之命接受采访,记者以《重炮在怒吼》为题发表通讯,引用了许多“我的”谈话,美化战地生活,宣扬青年的使命。当时日寇正兵犯贵州,重庆告急,记者意在借此践行“委员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这件事当然无妨审查。但问题在于:记者通讯中的“谈话”百分之百出自他的编排。我一个17岁的中学生,知识甚少,发不出“高论”,更何况,即使硬要加在我的头上,那内容也无非是为了抗日,与反革命有什么相干?这让我觉察出:肃反整我,果然是“醉翁之意”!

斗争会选“题”不当,开局不顺,休整之后换了方向:改查“现实”(而且从此没再查过“历史问题”)。

“团结问题”

重点自然是“团结问题”。如此布局,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岂不是向我交了底:那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不经雨打就被风吹去了?

然而斗争激烈。最初阶段几乎每天一场斗争会。由于我已被迫“认真对待”,加之态度“顽固”不肯投降,故一直处于围而未剿的态势,用对方的“术语”说,就是“拿他不下”。

人们都懂得堡垒易从内部攻破。僵持不下之际拉来机关“学习领导小组”(即前所谓“小集团”)的秦智,与我开展“面对面”的斗争。他从1949年建院谈起,一直说到去年反胡风,五年中我如何利用各种方法,恶毒攻击王院长。诸如给院长起外号称“胡子”;说院长追求某女部下很有手腕;说院长夫人越权批案,曾对一份应予“存卷”的材料批为“存券”,院长不察,居然入档,她文化低,不能怪,该打她老师的屁股,因为误人子弟——这是对工农干部的污蔑;说贺副院长政策水平高,到中央做副部长也够格,而王院长保守,不思进取,没有开拓精神;等等等等。口中滔滔,尽是鸡毛蒜皮;心中栗栗,不见理直气壮。作为朋友,他扮演这种角色,我有点替他难过。让我表态时,我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揭的这些事,让我来说你,可以讲三天三夜。”他本人未置一词,却招来某女士对我大吼一声:“你少扯别人!告诉你,我们的秦智同志起义了,早同你划清界限了,你吓不了谁!”斗争会在一片对我的警告声中散去。

此后,我终于还是被迫逐一按秦智的揭发“交代”。

——“‘胡子’,我起的,常喊,但无恶意,有时是表现顽皮,有时是情出亲切。”他蓄的胡子,乌黑浓密,剪裁整齐,比“仁丹”上的胡子形象好看。我讲的是实话。

斐公气呼呼发话:“胡子,东北话就是土匪。不是恶意?是骂人!”我反驳道,“‘胡子’就是土匪?没听说过。贺龙、任弼时在党内也都被称为‘胡子’,谁也没认为他们是土匪!”

迎来的是几位女将的轮番狂批:“你的立场与革命者的不同,你的意思就是骂院长土匪。”

如此这般,有什么可争可辨的呢?

——“追求某女,我在这次会上第一次听说,以前根本不知道。”

“不老实!”一排声浪袭来。被“追求”的某女,沉不住气自己跳将出来,质问道:“你造这谣有什么根据?你这是污蔑,必须交代你想干什么?”

我默不作声。因为我的确不知道。

——“院长夫人把存卷批成‘存券’,是案中情况;要打她老师屁股,不是我的创造,那是邦敏的俏皮话。夫人的批语,就存在他办的案卷内。我传播过邦敏的话,主要是对夫人批案不满,不及其它,不发生污蔑谁的问题。”

谢邦敏,四川犍为人,四十年代北大法律系著名的“四才子”之一。他原是重庆南开中学学生,考物理交了白卷,心有不甘,在卷面上填了一阕《鹧鸪天》:

晓号悠扬枕上闻,余魂迷入考场门。

平时放荡几折齿,几度迷茫欲断魂。

题未算,意已昏,下周再把电、磁温。

今朝纵是交白卷,柳耆原非理组人。

率真有趣,颇为动人。物理老师爱其文才,在试卷上赋句作答:

“卷虽白卷,词却好词。

人各有志,给分六十。”

邦敏以其词作在物理白卷上得分六十,乃得毕业,考入赫赫有名的“西南联大”。此事传为校园佳话。您想,象邦敏这样的英才,在生活中来点幽默,打一下老师的屁股,何其自然!居然放在会上“批斗”,实在大煞风景。

——“我说过贺副院长政策水平高,可以当副部长。这是我的认识与评价。没有贬谁反谁,更不是反革命。”

……诸如此类,鸡毛蒜皮。

别的人,更揭不出我在“团结问题”上有什么罪,也只能放放空炮,如此而已。

斐公鉴于斗争会未达目标,意图“救急”,乃一反常态,约我到他的办公室单独谈了一次话。谈话简明扼要,直截了当。他先作启示:“有些问题,你可能不知深浅,说不定上了别人的当。不妨借这个机会好好想想,作个彻底交代。讲清楚了,也就可以告个段落,老这么拖着终归不是办法。”

“我知道的,想到的,该说的,都没有隐瞒。”

他听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你可以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嘛!”话语如此明白指向老贺,诱发我恶从胆边生,毫不掩饰地回敬了一句——

“你要是早这样做自我批评,我就一点意见也没有了。”

他一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深思片刻,突然地,把脸一沉,怒气冲冲地说:“我再也不同你谈话了!”

“是你找的我,又不是我找的你。”

“你回去!”他挺有分寸,没说“出去”。

我却忘了应有的礼仪,转身“回去”了。我当然知道,这下又闯了祸。我的“下场”由此注定,回不去了。

年轻人上阵了

“团结”问题作为“现行”到此暂告终结,也只好另觅内容,另组“阶级队伍”。下拨上阵的主力是年轻人,把他们摆在一线与我展开“面对面”的斗争,希望能揭发出有分量的新问题。屡经斗争,揭出的“主要问题”倒有几件:

其一是“压制新生力量”。

受李希凡、蓝翎批评俞平伯先生一度受阻、被毛老人家斥为“压制新生力量”的启发,说我也犯有此罪。当时我是《法院工作简报》的负责人,按规定,每期的“编者按”是代表法院和院首长的言论,必须送请审查批准,任何人不得自“按”自发。小青年李正德中学毕业后经半年培训分来与我一道工作,他胆大敢干,试写“编者按”,不经送审就要付印,被我阻止。他争辩说:内容不涉及重要问题,你们何必审?我严辞批评,问他“既不重要,加什么按语?”他很不高兴。现在来翻旧账,说我压制了他这个“新生力量”。

是耶,非耶?就算难以分清,但这能是多大问题?

其二是同情与袒护反革命分子。

“三反”运动后期,有位沈静交代参加过“中统”特务组织。按政策宽大处理后,继续留在刑庭工作。党委要求对他加强团结,不得歧视。当时左倾情绪遍布,人们都不理他。我是刑庭党小组负责人,只好带头贯彻执行党委指示。每到周末,如无其他情况,我会把他请到家里茶叙,有时还搞些小吃招待。自不曾料到,此刻这位沈先生居然揭发说,我明知他是特务分子,如此示善,意在袒护,为反动势力撑腰。

奇谈怪论,荒唐如是,只能不予置理,由他瞎扯。我的沉默得到的回应是:没话说了,说明认罪。

其三是包庇坏人坏事。

帽子不小,内容却玄乎其玄。有位同志家用的电灯泡坏了,经济困难一时没能力买新的,他要求每晚下班时从办公室摘走一个应急,次日送回。我同意了。那位同志有点懒散,次日忘记送回。现在攻我是假公济私,同情贪污。当时虽然还没有“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认为是犯罪”的明文规定,但法理上应作如是观当无疑义。一家首都法院的业务干部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讨伐被斗对象,我以为应属奇闻!

再举下去恐怕连鸡毛蒜皮都够不上了,君不见荒诞之路尽荒唐!这样的“斗争会”,除了乱斗胡斗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那年盛夏温高,40℃以上不是偶现,斗争会场却连电风扇都没有。许多人穿着背心与会发言,我宁肯受热衣衫整洁依旧。听着一些不着边际毫无意义的“对敌斗争”言论,我会轻摇竹扇,得点清凉。不料这种姿态遭到一位复转军人出身的执行庭人员痛斥:“张思之这小子,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实在嚣张,让他把扇子收起来,不准再搧!他眼里还有群众没有?我他妈的不信把他拿不下来。”应者了了,主持人见机行事,宣布散会,我摇扇离去。

事后,我找到“五人小组”,郑重声明:那位复转军人的脏话发言,态度蛮横,有违党的政策,以后的会如果他参加,我决不出席!

他确实没有再来“斗”我,然而这决不意味着我取得了胜利。

“特务组织”的匿名信

几个小青年出演的几场斗争会,翻来覆去,没有一点新鲜味,于是再度休会,秣马厉兵。

没过几天再开会,参加的人数果然增加许多,“各方”都有,而且气氛异常严肃。会议一开始,主持人汪魁宣布:组织上收到一封寄给张思之的信,里面涉及的问题需要他说清楚,现在让他给大家念念。

信交到我手上。收信人的确是我,地址写的是“北京市人民法院”。信封已被撕开,内容只有一页,从头到尾看下来,竟是一个特务组织的口气,对我在肃反中表现出的“硬骨头精神”给予表彰,并要我坚持到底。措词低劣恶毒,这分明是阴谋陷害。我起立声明:“我不会用自己的口宣读这样卑劣无耻的文字。”我把信退给汪魁,以示拒绝。他无可奈何地给与会者念了全文,包括中共如何对我施压迫害,我在长时间的反复斗争中如何针锋相对、决不屈服之类的细节叙述,都念了。然后要我交代与来信人的关系,是什么组织。

我拒绝回答任何与“信件”内容有关的问题。

我从剧烈的“炮轰”中察知,有些天真的人认为我真的被抓住了“辫子”,现在是理屈词穷,只好沉默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想想:第一,我从运动开始的第一天就被“软禁”,行动失去自由,遑论通信?再笨再蠢的“特务组织”也决不会把这般“密信”寄到法院转我。第二,没有“特务”参加我的斗争会,他们怎么知道斗争的“进程”、会上的“较量”、会中的“曲折”和由此而产生的“气氛”以及我的各种“表现”?第三,来件没有签署、没有签名,既是“特务组织”,总该有个“代号”,否则收件人从何而知谁对他做了“表彰”,岂不是达不到目的?

原以为可以开得漂漂亮亮的一场斗争会,只听得几声空炮,无疾而终。

那时法院对我的斗争还算“客气”,技术水平也还没有从“口水”过渡到“喷气式”,除了三两位出身高等学府的女高音声浪震人,未闻拍桌子打板凳的噪音。我不开口,也只是收获到“态度恶劣”,吃不到其它坏果子。人们败坏法制的行径那时还没有达到极致。

我要求“五人小组”把这封“匿名信”送交公安局侦破。斐公是明白人,他一定能料到这是“内部人士”技穷之时而采用的阴险手段,此后的斗争会上再也不提此“信”便是证明。至于是否按我的要求送请侦破,我至今有所怀疑。一是这种匿名信侦破极易,不可能经久不决;二是待到两年之后反右开始,这封信竟又套到我的头上。故事有趣,值得实录。

反右斗争领导小组副组长张士晶新来不久,对我对事应该都没有偏见。我被宣布划为右派之初,他同我有过一次对话,内容如下——

“问你一件事。肃反时的那封匿名信是不是你自己写的?要是你写的,告诉我们一下,认下来,也就算了结了。”

“想不到你会这样提出问题。你是老公安,这种事怎么会查不清楚?我以为根本没查。”

“你认为是谁干的?有没有怀疑对象?”

“我不知道谁干的。但我怀疑两个人。”

“谁?”

我告诉他,一个是何占,他是主谋,一个是我的学长夫人,她是执行者。我对张说:“他们的事被公开化以后,一口咬定是出自我的揭发,为此恨我,现在要报复了。”

“还有没有别的怀疑对象?”

“不是他俩,也是何找人干的,具体对象我没有。”

“你再想想,想到什么,可以找我们。”

谈完,我对斐公有了怀疑。信出自于我的设想,可能是他的“点子”。张士晶不会有那样的歪心眼。时光流逝得快,50年了,而今谁肯来识破一封匿名信的作者及其后台呢?

匿名信终未产生作者希望起到的作用,倒暴露出这种不成功的制造是对我实施的政治陷害。谁能告诉我:这算什么“谋”呢?

法律没帮上阶级斗争的忙

再一轮斗争,又换新题。他们忽然想到了“法”的存在。

我负责的“敌逆产清管组”到肃反时积案上万件,现在据此对我提出了指责:案件久积,许多敌逆产得不到处理,或匿或逃,给国家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要我交代,为什么这样干?

这又让人好生奇怪。肃反怎么肃到“工作领域”了?冷静一想,不禁暗笑:“技止此矣!”

我笑得又太早了。

斗争会上无非是舌剑唇枪,再怎么激烈也不过是吼声响处,难解难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不知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果然,大约一周过后,我接到市检察院的“谈话通知”。他们如约到达,说是找我了解处理敌逆产案件的情况。他们告诉我,你是这些案子的主要负责人,现在积案如山,国家受损,法院说你得负渎职责任。因此,你要认真对待,从程序到实体,作出详细说明。该是谁的责任,都不必回避,我们要弄清楚。

我归纳了在斗争会上的“交代”,向市检的同志说明了以下几个要点——

一、三反运动后期,房地产管理局根据市委决定,把原由他们审查的“敌逆产案件”全部移交市法院,同时调派三个人随卷报到。法院陆续调集20人组建了“清管组”,统一调查处理这些积案,其中包括书记员、行政人员。

二、三反运动结束,各种渠道检举、揭发、交代涉及“敌逆产”的材料确有万件,但大部分只是一点线索,极不具体,而且事涉日伪、国民党时期,经过几度转手,有些牵连许多人,有的又属“善意购置”,查证任务繁重,工作量大。

三、按每人年平均结案30件计(这是根据1953年的工作条件),全组年结案不可能达到千件,再加上陆续新收的大量案件,没有一、二十年不可能处理完。

四、市里规定:所有决定没收或者代管的敌逆产,都必须做出判决,批准权归院长。但重要人物、重大事件的判决,应报副市长张友渔审批或者由他上报中央。我作为组长,决定权极小,主要任务是审核判决文书。

五、我主持“清管组”工作大约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调动工作时办理了正式移交,1954年以后的工作不能由我负责。如因为这批积案拖延未决而使国家受了损失,首先应由总揽全局的法院院长负责,其次应追究主管刑事业务的刑庭庭长的责任。我没有大功,却有大劳,够得上尽职尽责。渎职之说,出于打击报复,与我无关。

检察官的态度平和稳健,听完我的陈述说道:听明白了,你先回去,我们会如实报告检察长,这种情况不可能立案,你不必顾虑。

斐公领导的“五人小组”抛出的杀手锏又没有击中目标,落了空。

我的“小动作”

这时,老贺露面了。

他作为“五人小组”主要成员,似乎一直在静观事态的发展。彼时外派全国各地调查“张思之历史真面目”的人员陆续回京,据说没查到问题,老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他已完全明白,借肃反整我是在搞“团结”问题,也就是整他,于是急于找我面谈。

他在夜间监视我的人撤走之后,与我电话约定:在前门箭楼下见面。他穿棉军大衣,戴大口罩(日后整他时指为“化装”)。

他向我表明了四点:

第一,“全国跑遍了,没查出你有问题。”

第二,“他们想把你往死里整。”

第三,“他们还想拉扯上我,把我攻成你的后台,一锅煮。”

第四,“你沉住气,也别急,谁不按政策办事都通不过,看他们怎么收场。”

我着重谈了与斐公单独谈话的情况。他听了很兴奋,说:“顶得好!他这是冲着我来的。”我要求他在可能条件下,把“匿名信”查清楚,此事一明,他们一伙的动机就全清楚了。他说:搞这封信,是想说明斗争你的合理性与正义性,想激起群众的愤恨,这怎么可能?群众又不全是阿斗!他当时一直没说这封信是否送给了公安局侦破,我疑心,斐公在“大事”上是背着他的,只是不知他对此有无察觉?

交谈时间不长,互道珍重,分手告别。

坦率地说,老贺的态度只是让我更进一步地明确:“五人小组”并非铁板一块,斐公尽管有权决策,未必能左右一切。但老贺的态度并没有让我感到有了“后台”。我在经历着孤军奋战的磨炼,碰到有趣处,还会自得其乐,没有那么多“闲愁”。

我被一伙“群众”判了

转眼到了寒冬。那年冬温比往年低,老天爷变了脸,“左”得出奇的英雄们的调门似乎也高不起来了。为了掀起新的浪涛,不知何方高人出了个“高招”,让几个与我一向友善的小青年虚拟出一份判决,宣布我的罪状,企图作最后的威慑。

汪魁又被派来担当宣判重任。

那天会一开始,先由他发言为判词铺垫。只见这个日常细声细气的青年,满面愤容,满腔怒气,冲着我高声喊道:“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别以为你的事儿都滑过去了,仿佛拿你没什么好办法。你打错了算盘!你的所作所为,用法律加以衡量,我们作出了判决,你好好掂量一下,迷途知返,也许还有出路。大家委托我来宣读。”

我实在没有看重这种假判决,不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当真。我在想,你会写判决,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是“逻辑学长”、“语言教师”,现在把那点初学乍练得来的本事用到“老师”身上了。世事是如此怪诞,人竟这样绝情!

这类蹩脚东西的内容无须详记,他宣读的要点是:

张某人12岁加入“三青团”,16岁参加伪军,自幼反动。混入革命队伍后,一贯反党反领导。1952年开始结成反党小集团,帮助胡风分子进行反共活动。七届四中全会后,反对中央号召团结的方针,疯狂地在机关内部进行分裂活动,后果极其严重。在刑庭工作期间,包庇坏人,对清理敌逆产工作严重不负责任,积案上万,国家财产蒙受巨大损失。在研究室工作期间,拉拢亲信,打击新生力量,搞宗派活动。肃反运动中,组织上列为重点挽救(按:这一句写得好!)历时数月,不思悔改,立场顽固,态度恶劣,持续同组织对抗,坚决与群众为敌。应积极分子的要求,依党的宽严政策,应予惩处,判决如下——

至此顿住,问我:你掂掂分量,该判多少?      

“罪名呢?”我反问他。

“你自己琢磨琢磨该怎么判。”

“是让我对你的判词作出估价么?”

“谁让你估价!”有人吼道。

“那我是否可以问一下,这样的判决,有什么用呢?”

“你眼里有没有群众?”另一个声音责问。

“既然是群众,哪来的判决权?刚才读的判决不是连审判长是谁都没签名吗?”

“到定案时,当然有人签署。”

“那就等审判长来定罪名量刑期罢。”

“我们是想让你明白,你的问题严重,再不回头,就只能换个地方了。”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我有什么问题,有多大问题,比在座诸位都清楚。”

“终于露馅了!终于承认了有问题,那就快点交代,还拖什么!”——那位擅长断章取义声调刺耳的女高音,好久不见,又亮相了。

“露馅?什么馅?我可以再重复一次,我该说的,早就说完了;与肃反运动中心议题无关的,也都说了。是谁在拖,时间会作出证明。”

我的回答招来阵阵“态度恶劣”的怒斥,但并无实际内容,一场宣判就这样在一些人的狂吼中宣告结束。什么罪?没有说。判多少?没人知道。它的作用在于:替代了几个月来历次斗争会的“闭幕词”。所差的只是没有写出主事者的战略部署与各阶段的重心,没归纳战役策划和战阵安排;还有,没道出某些人的心理活动与最终目标;当然更写不出我所经受的锻炼以及我从中学到的斗争艺术。我真的感激斐公当年的那支战队,他们在斗争中给予我的多方面的启发与引导,为我日后能够较比自如地从事律师实务奠定了深厚的基础。斗争真的是艺术,我从那时起,就信服了。现在讲出这点感受,是真诚的。

肃反的锣鼓收场

外调,没查到问题;内斗,没整出名堂:一切似乎都该收尾了。问题是,怎样下结论呢?

斐公领导的“五人小组”自有主张。他们先给我定个“反党分子”上报,被驳;再报个“反领导的坏分子”,被否。当年上级党委主事的先是薛子正(后来担任过统战部副部长),后是柴泽民(后来曾任驻美大使)。他们熟悉北京法院内的种种情况,又因工作关系对我有所了解,加上市委副书记刘仁对斐公的印象一直欠佳,所以不可能任由他们给我乱扣一顶“破帽”。法院五人小组无可奈何,最后作出了一个同我见面的结论,上书12个大字:“经查,张思之不是反革命分子。”看后,我难禁愤慨。人们会说,证实你不是反革命,难道不实事求是?可是,它果真是实事求是的么?怎么不敢写出12字后面呼之欲出的“潜台词”?请听我的反应——

“整肃年余,花样用尽,手段使完,甚至制造匿名信用敌特名义进行陷害,所有这些,一句‘不是反革命分子’能概括么?对这种结论,我不能签字。”

“你有意见可以写在结论上,再签上名。”

我未作思索,提笔写道:“我当然不是反革命。许多人也明知我不是。问题在于:借运动对我打击报复,直至政治陷害,对此也应作出相应的结论。”

不会有人给我重写结论。只是在“运动”全部结束之后,主管干部工作的成玉林处长对我说:你的全部政治历史,我亲自写了正式结论,王院长认为把你写得“太好了”,他不签字。他不签就不生效,同那个“肃反结论”一起,都睡在档案里了。

待到它们“醒”来,这个世道可就又生变化了。不久,就有了新一轮的“阳谋”,全国掀起反右巨浪,“反对肃反运动”便成了我的罪名,在劫难逃了。这场历练,长达20年,只能“下回分解”了。

 

肃反之后,我就彻底离开了法官的岗位,但依然没有脱开斐公的领导。反右运动中,北京市法院系统俘获了包括斐公、老贺及其手下骨干在内的右派份子六十余名。

老贺划右后,我有揭发之“功”。其中致命的一击,是交代了肃反中前门见面沟通情况那件事。按照当时的政策,这种做法不仅仅是违反组织原则、破坏纪律的问题,够得上“敌我不分”的立场错误,足够划为右派了。

为此,我悔恨终生。我对他,于公十分尊敬,于私相当亲切,没有距离,更无隔膜。反右领导小组要我揭发,竟也降服,证明着我当时面对暴政本质上是个懦夫。哪有马寅老那种宁可孤军战死志不可夺的浩然正气!

老贺对我的“怯懦”持谅解态度。1958年划右以后,我们失去联系。1978年,他突患胃癌。当时他的右派问题已早于他人先期改正,重回公安局任职顾问,住在公安医院治疗。我跑去看他。老贺仰卧病榻,消瘦憔悴,只是精神还好,见到我十分高兴。他对我说,已是晚期,发展很快,已经几乎不能进食,“但今天,你带来的梨,我一定要吃一个。”我懂得他的心,没有劝阻。他艰难地、带着微笑一口一口地往下咽,我陪着,用眼泪,一滴一滴地朝下落。我们都动了情。他握着我的手,说:“人,谁都会死,不必难过。我只可惜没能为党多干点工作。你还年轻,帽子也摘了,教书这个职业很神圣,好好干番事业,争取再入党,为党多出把力。你能干,别失去机会,过去法院那些事,别再想它。没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会带着它们去见马克思!”

贺公走得太急太早了。他是第一个因早逝而给我大刺激的人,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我害了他!……

斐公1979年初春“改正”以后,调市人大常委会任了副职。某次开会巧遇。他独自一人,早有的腿疾似乎更重了些,步履维艰。我赶上去扶着他,一阶一阶地登楼步入会场,他很感动,边走边含歉意地说:“别怪我。那时候主要是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来领导你们这批青年学生!”含蓄委婉,我能听懂。我回应道:“我能理解。我有些事也很不像话。”他接着说:“你转到律师上来,合适,好好发挥吧,等你的好消息。”会散,相拥而别。

回顾我对斐公,过去的一些说法、做法也实在出格,有些过分。日后提及我与他的关系,会写上想到柳亚子那句马屁诗:“不是一人能领导……”。说到底,我们都是那“一人”制造的种种“阶级斗争”的受害者,是他的阴谋、“阳谋”的牺牲!

他们此刻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个许多人心中的理想王国,一起品茗遥指尘世吧?我思念他们。是他们,领我迈进了中国社会的门槛,懂得了一些世事。是他们,相识之初就给了我许多难求难得的锻炼本领的机遇。又是他们的坎坎坷坷,逐渐地,唤醒了我的觉悟。我似乎已经明白,该怎样地来弥补我给他们造成的不快与损害,该怎样地来弥补我在那段历史中发生的严重失误,作为对他们的永恒的纪念!

写下以上一场场一幕幕我亲历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既为记录历史,也希望有助于人们对此进行思考,也许还能让后来者感悟到:应该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思之念之不禁心痛的、我们亲爱的祖国,为人类的共同进步与繁荣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作者简介:张思之,律师。1927年生于河南郑州。1943年参加“学生志愿远征军”,曾赴印缅前线。1947年考入北平朝阳学院法律系。1949年至1957年先后担任北京市人民法院法官,法律顾问处主任。1957年被划为“右派”劳改15年。1979年恢复旧业,先后担任北京市律师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北京市法律顾问处主任等职。1980年曾任“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案”辩护组组长。曾任中国政法大学、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教授。1988年创办《中国律师》杂志,任主编。参与的诉讼案件主要有:李作鹏“反革命案”,鲍彤、王军涛、魏京生等人的“颠覆政权案”等等。著有《中国律师制度》、《律师实务》、《我的辩词与梦想》等。

【往事编者的话】张思之先生当初进入法律界,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并不知道,他刚干上的这一行,已经岌岌可危了。

在那一时期,法学、法律、法制通统被视为资产阶级反动的东西,受到否定、批判。法律开始变成“阶级斗争”和“阶级镇压”的“工具”。尽管如此,法律的存在仍显得碍手碍脚,不如随心所欲地推出的“方针”、“政策”方便;不如直接行使“阶级意志”(即个人意志)、发动“群众运动”(即运动群众)开展(实为制造)“阶级斗争”来得痛快有效。于是运动和斗争一波接着一波,作为“镇压工具”的司法界也不能幸免,这正是当年革命和治国的法宝。

现在看起来,作为法律界精英的张思之的法律生涯,就是一个法官不断沦为被告的过程。据张先生的描写,在“专政”体制下,运动中的司法界,如同疯人院里私设公堂,控辩双方有如聋子对话,无理可讲。每个人都既是法官也是被告,角色不停互换,今天整人,明天挨整,直到两败俱伤。

张思之先生的经历,是法律在当代中国命运的缩影。在强权之下,它也不断地沦为被告,被审讯,被判决,被践踏。张先生写道,反右时,彭真向毛泽东汇报:北京法院烂掉了。毛泽东笑答,烂掉好哇,可以再搞一个嘛。过不了多久,就砸烂“公检法”,连搞都不要搞了——只有无法无天才最得心应手。

在进入司法界之初,张先生有幸接触过司法精神的最后一丝余绪,并从中体验到法律的承续性。也许正是这一体验,让他相信司法的普适精神,并在这一荆棘丛生的领域一直坚守到现在。在向现代化转型的今天,再来审视这种法治精神,不禁令人惊叹:这是多么难能可贵!

张国庆 | 故人今逝,文革“五大学生领袖”王大宾印象

tianfushijie opened this issue on 26 Jun 2019 

6月26日凌晨3时,文革“五大学生领袖”之一的王大宾,因癌症晚期,医治无效盎然离世。与他一同谢幕的,还有那段激情燃烧后被时代刻意冷冻的岁月。

王大宾其人其事?70后可能遗忘,80后可能无知,90后更是一张白纸。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如果文革中国的“天王”是毛泽东的话,王大宾就称得上是地虎,那时,他就读北京中国地质大学,是红卫兵造反派中赫赫有名的“地派头目”。文革初期,王大宾叱咤风云,独领风骚,是毛泽东亲自接见的“五大学生领袖”之一,官至最高时,任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代表大会核心组副组长、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常委兼政法组副组长。

时势造英雄,王大宾的崛起有其偶然性,但他的陨落却有其必然;换言之,偶然是运动之国的惯性,而必然却是政治挂帅的常态,王大宾他们这一代,完全落在这样的套子里,怎么都挣不脱时代和命运的双重束缚。

经历政治的风雨沧桑和人生的跌宕起伏后,“跳出三界外”堕入“五行中”的王大宾,晚年反得着快意人生,世界差不多走了一半,好多事似乎越看越清楚。

我与王大宾在都江堰有过一次面晤,心有灵犀,辅一见面,就亲切如同相识多年的忘年之交,那时,王大宾刚刚从欧洲旅游归来,对国内政治读物当年神化马克思脚印的糗事大加鞭笞。

王大宾说,他去欧洲旅游时,特别参观过大英博物馆,当年文宣说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里写作《资本论》,固定坐在一个座位上,数年下来,桌子下面竟然磨出了脚印……王大宾好奇地找到马克思的那个坐位,端坐下来体验一把,但脚印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管理员说地毯都磨不出洞来,何况水泥地呢。

事实上,被文宣洗脑的不只是王大宾一人,苏共末代领袖戈尔巴乔夫参观大英博物馆时,也曾傻傻地问过同样的问题,真相总是眼见为实,这其实是一个夸大其词的偶像神话!

也是在英伦半岛,当他们旅游团一行人下到伦敦地铁站,看到如此陈旧的列车和站台时,顿时为国内崭新的现代化地铁沾沾自喜,王大宾特别泼他们一瓢冷水,人家地铁都运营200多年了,我们才是“人之初”,惟有精致而又充满文化气息的那类陈旧,才能称得上是历史悠久的国家象征。

我从王大宾表述的潜意识里读到另一种文化的叹息和忏悔,正是当年文革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疯狂,才把传统中国文化,毁得面目全非。

如果说王大宾的欧洲之旅多少有点浮光掠影的话,那么他几次进出美国,每次都呆上一两个月,对西方世界有了更深的接触和了解。

这段旅美历程,其实与他过往那段痛苦的家庭经历休戚相关。

1973年春夏,文革政治风向突变,“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王大宾,一夜之间就被当作“516分子”隔离审查,关押期间,他患了严重的胃病,他的女朋友闻讯从成都赶到武汉,为他熬药送饭。那年冬天很冷,他们顶住政治压力结婚,次年,添了个女儿。

1983年,妻子调回原籍深圳,王大宾却因政治原因调令不畅,双方协议离婚。但他们的女儿却继承了父母的智商,打小就是公共关系好手,而且一直都是学校学霸级人物,直到留学美国又扎根美国。

王大宾的美国探亲之旅,除了亲情相聚外,还带有他个人的社会观察,美国与欧洲相比,虽然还算不上真正的福利社会,但联邦政府为穷人设立的福利项目就高达123种,每年为穷人家庭提供的福利金额超过8000亿美元,以确保4200万美国穷人(家庭年收入低于约2.5万美金,折合人民币约17万元)能过上一个基本小康生活。而且,这些钱不只是用于保障穷人的住房、医疗和社会会保险,即使穷人生孩子,有个头痛脑热,政府也得为之操心。

王大宾感叹,资本主义吸收了社会主义的人道精化,而我们的改革却把这些东西无情地抛弃了。这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王震在欧洲访问时的感叹如出一辙——王震看到英国失业工人都有花园洋房,有全套家用电器,而且失业金都高出他这位副国级工资的数倍时,十分感概,他说如果英国是共产党领导,那就是共产主义社会了。

王大宾的女儿女婿都是基督徒,他们每周都会带上老爸去教堂礼拜,信众虔诚的祷告和赞美诗带来的震撼,让他突然明白了信仰的力量,他说中国缺少这个东西,所以道德沦丧和人性自私无处不在。

我朝他打趣,你们当年不也是“狠斗私心一闪念”吗?王大宾萌萌地笑笑了,意思是这你也信吗?他说,那种强制性的革命心灵的灌输,解决不了人性的根本问题,“神坛”陷落,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我很惊讶王大宾“神坛”的比喻,这似乎不是毛当年特杆拥趸该持的立场,事实上,王大宾对毛的认识上并非是死忠和愚忠,即使毛文革登上“神坛”时,王大宾也没向他写过一份表忠书,他与周恩来接触的次数远远多于毛,一度受周人格感染,给周写过表忠心的信。

当然,王大宾对毛依然有一份别样的感情,他认为一个逝去的老人,过多地攻击、鄙夷他,没有什么积极的社会意义。

我问他对民主和宪政的看法,他说民主宪政当然是好东西罗,毛当年也追求这个嘛,只是取得政权后,一边倒地跟老大哥操,搞得体制僵化,社会负重不堪。晚年又过于看重权力,个人独断导致许多错误,社会若真能向民主宪政转型,那是再好不过了。

为此,王大宾特别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他说他不是想为那个时代辩解,那个时代根本就回不来了,他只想用纪实的方式,真实再现那段特殊历史时期的人生过往,不让历史在这里沉沦,因为一本书就是一个历史的瞭望台,他愿意留下一个对话与反思的窗口。

如今,斯人已逝,唯愿人的尽头,是上帝在他生命的起头。这是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对他最后的祷告和祝愿!

律师界老前辈张思之辞世享年95岁

中国法律界泰斗张思之丧礼昨晨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举行,灵堂只限20人星岛环球网2022-06-29 08:53

厅外没有悬挂挽联,也没有横幅写明先生的名字。但在先生之前和之后举行仪式的人都有。
20人进去后,剩下的几十人经过争取,也进去了——但那时候,老爷子的遗体已经被推走了。
仅记录我看到的。我不知道的,我不说。——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宝成发在微信朋友圈

律师界老前辈张思之今日(6.24)离世

张思之:我的远征军岁月江淳纵横 2022-06-26 08:15

张思之:人权是一个国家最大的面子牛角鱼人文思想 2022-06-24 16:46

张思之:怪诞莫名法官路 往事 2007-07-31 张思之:怪诞莫名法官路(百草园)

律师界老前辈张思之今日离世:一位几乎没有打赢过一场官司的律师红船杂志2022-06-24 15:52河南——今日(6月24日)下午,红船编辑部从张思之亲友处获悉:中国律师界老前辈、被誉为律师界良心的张思之老先生今天下午1点25分过世,享年95岁。

张思之老去世:中国律师的荣耀和良知,离我们而去 明白知识2022-06-24 14:40 发表于北京

财新特稿|律界耄耋 思之远行2022年06月24日 15:25

傅国涌:哭思之先生 国语书塾 2022-06-24 19:42

冯俊文:思之不死,他只是隐入历史北京的腔调 2022-06-25 09:46

张思之:忽已八十,重启征帆张思之/口述,孙国栋/整理,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江淳编辑)

浦志强悼念张思之:我和这老爷子没啥说的——在我人生的谷底,他送来的是一份踏实,给我的是一个依靠/阿斗上墙2022-06-25

张思之与浦志强

送别大宾已三年 思念无尽

自知者明——谨以此文送别王大宾激流网2019-06-29

今天(6月29日)早上6:30,我们在都江堰殡仪馆送别了原文革造反派五大领袖之一、北京地质学院的王大宾。王大宾是三天前的6月26日凌晨3:30去世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位曾经的文革风云人物在随后几十年中都沉默无言,不仅再没有出现于公众面前,甚至今天的很多人连“王大宾”这个名字是谁都难以知道。但所幸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本《王大宾回忆录》,没有让尘封已久的历史随着亲历者的远去而从此湮灭。

张国庆:王大宾印象26 Jun 2019

时势造英雄,王大宾的崛起有其偶然性,但他的陨落却有其必然;换言之,偶然是运动之国的惯性,而必然却是政治挂帅的常态,王大宾他们这一代,完全落在这样的套子里,怎么都挣不脱时代和命运的双重束缚。

经历政治的风雨沧桑和人生的跌宕起伏后,“跳出三界外”堕入“五行中”的王大宾,晚年反得着快意人生,世界差不多走了一半,好多事似乎越看越清楚。

小国高人托卡耶夫

刚刚,中文流利的托卡耶夫就任总统,他的改革为何“很多人买账”中国新闻周刊2022-11-26 18:45

托卡耶夫:要将哈萨克斯坦改造成真正的民主发达国家看古知今2022-11-26 22:16

集安组织内讧了?亚美尼亚拒签协议,一个细节,凸显普京地位不稳视频烈酒与故事2022-11-26 13:27

托卡耶夫再次当选总统,向俄方发出明确信号,对中国却是一次机会 绝对军事2022-11-21 14:41

三郎君:托卡耶夫:历史性的抉择穆克敦儿 2022-06-29 21:48

小国高人:如何把俄罗斯玩的团团转全佳读书 2022-06-26 18:09

当面打脸老普的托卡耶夫,才是真正的汉子!我就是强哥 2022-06-22 14:43

托卡耶夫(右)在卡塔尔经济论坛上继续公开批评俄罗斯

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继续公开批评俄罗斯网易新闻2022-06-22 22:10

卡德罗夫骂来骂去,还是为了政治作秀,集安组织帮不了俄罗斯科罗廖夫2022-06-20 18:17

要给哈萨克斯坦“去纳粹化”?哈媒:小卡德罗夫才是忘恩负义之徒HE观察2022-06-21 18:22

哈萨克斯坦媒体怒斥忘恩负义的卡德罗夫火中一栗粟2022-06-23 10:30

车臣总统批评哈萨克等国“忘恩负义”,没有对俄挺身相助_腾讯新闻2022-06-19

痴翁非痴——弔洪林

才弔呆公,又哭痴翁。我心忧伤,谁人与共?

痴翁与呆公同岁。去年11月,北京悼念呆公于浩成之际,痴翁李洪林正在医院做白内障手术。术后急通 Skype,我见他状况不错,为之庆幸。不料,仅仅过了半年,2016年6月1日,痴翁也随呆公去矣。

经理性的启蒙而投身革命

李 洪林,1925年生于辽宁盖平县的穷乡僻壤。家中四个孩子,夭折了三个,洪林是硕果仅存。生于贫贱,又当国难临头。“九一八”事变后,六岁的洪林跟着父母 流亡。东三省人唱着《流亡曲》涌入关内。《流亡曲》的唱词中有两句:“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洪林一家,浪迹天涯,真是走遍了黄河长江的十来 个省市。颠沛流离,学无定所,少年洪林养成了自学的习惯;生活困苦,命途多舛,又逼着少年洪林必须思考,思考自己所处的这个国家,思考这个国家所呈现的社 会。

上大学,李洪林进入了西北农学院。大学是一个信息比较自由的地方。在这以前,他只知道国民党宣传的“一个主义”、“一个领袖” 、“一个政党”。现在他知道,除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学校的政治课是《三民主义》,听起来很乏味。勤于自学、善于思考的李洪林,想在“三民主 义”之外,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主义?一找就找到马克思主义。李洪林“赤化”了。学长李殿成是他的启蒙者,但李殿成从来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1946 年6月30日,李洪林问李殿成:“我们到哪里去找共产党?”李殿成说:“我就是共产党。”李殿成是地下党特委书记,非但可以介绍李洪林入党,而且有权批 准。他严肃地对李洪林说:“你要记住这个日子,从今天起,你开始了一个新的政治生命。”但这个“新的政治生命”给肉体生命带来了危险。那时参加共产党,被 国民党抓去是要杀头的。李洪林认准共产主义是伟大的事业,一心一意为此而献身。他自称,当时的心态好像和尚出家一样,“六根清净,一心成佛”。他在《自 传》中说:“我走的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经过思想上的理解,然后投身革命,参加组织。”参加革命还有别的什么道路?有的,那就是“打土豪、分 田地”的道路。

80年代 ,李洪林的“自由化”同伴们,也是从“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走过来的,诸如已故的王若水、方励之、刘宾雁、于浩成,以及如今健在的阮铭、郭罗基等,都 是40年代在学校中参加地下党的青少年;年长一点的于光远、李昌、李锐、杜润生、胡绩伟、戈扬等,也是30年代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自由化分子”没有一 个是从“打土豪、分田地”的道路走过来的。中国共产党虽然自称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打江山的时候,无产阶级分子没有几个,主要的成分是农民,农民中的先 锋是流氓无产者(即痞子先锋)。另外的重要成分是城市知识分子。共产党内起作用的主要就是这两部分人。农民以及他们的先锋流氓无产者,参加革命是为了翻 身,为追求利益而翻身。当他们翻过身来,又会把别人压在身下。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是为了献身,为追求理想而献身。精神上的需要超过物质上的索取。这两部分不 协调的人,在共产党内演绎出许多惊诧的故事。

千里跋涉赴延安

李洪林入党后,积极投入学生运动。1947年,国共内战爆发。全国学生开展“反饥饿、反内战”的民主运动。西北农学院也风起云涌。李洪林被推选为罢课委员会委员,负责起草通电。他所主编的《农经通讯》,传播“反饥饿,反内战”的消息,引起校内三青团的注意。

1947 年下半年,时局紧张。地下党领导人李殿成离开西北农学院时,向李洪林交待任务,要他“独立作战”。年底,李洪林毕业,根据李殿成的通信指示“到农村去教 书”,到了郿县的乡村师范。他在学生中建立了一个地下图书馆,流转进步书籍,对学生进行思想启蒙。这个地下图书馆被国民党派来的“教导主任”(特务分子) 发现,进行追查。李洪林担心案发,迅速脱身,离开郿县。

1948年11月,李洪林与李殿成冲过封锁线,进入解放区;又横跨华北和西北两大解 放区,长途跋涉,奔赴延安。到达延安的最后一站,有90多里路,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早上路,走得特别快。太阳还没下山,远远望见宝塔山,李洪 林来到仰慕已久的革命圣地,心情激动,赋诗一首:

朝发甘谷驿,
暮见宝塔山。
辗转三千里,
毕竟到延安。

国 民党要抓他,没抓到。后来他被抓到了,投入监狱;抓他的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李洪林可以逃脱国民党的追捕,却逃不脱共产党的整肃。我在十六岁的时候被 国民党列入黑名单,六十岁的时候又被共产党列入黑名单。共产党倒没有抓我,而是把我放逐海外,二十四载,有国难归。有时,我想当年为革命而牺牲的烈士是幸 运的。他们没有经历被自己人撕咬的痛苦,也没有因理想失落而陷于悲怆。豪情满怀,死得其时。

理想主义者的命运

共 产党打天下的时候,一批从“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走过来的人,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坐天下的时候,这些忠诚的共产党员渐渐地变成党内的异议分子。 党内的异议分子被清除出党,就成了党外的反对派。李洪林的自传,书名为《命运》。这就是命运,当年参加革命的理想主义者的命运,理想主义者不改初衷与世抗 争的命运。

起初,李洪林也是这个体制的代言人。50年代,他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大跃进中,他为《红旗》杂志写了一篇社论,题目是 《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1958年,“以钢为纲”,指标从535万顿翻一番,翻到1070万顿。为此,发动九千万人上山,砍光树木,砸 了铁锅,土法炼钢。劳力都去炼钢,庄稼熟了烂在地里没人收。而炼出来的“钢”全是无用的铁疙瘩。这种狂热的劲头已经斫丧了国家元气。然而,1959年中共 中央又制定出1800万吨钢产量的高指标。就在此时,李洪林受命于胡乔木,撰写这样一篇“鼓劲”的社论,坐在办公室里脱离实际地在纸面上论证“十分”、 “十二分”和“二十四分”的辩证关系。这是一篇日后让李洪林想起来就脸红的文章。

李洪林在“反自由化”运动中遭到批判。而早先他还批判别人 的“自由化”。1964年3月12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让青春发出光辉!》,署名为“本报评论员”(作者是黎澍)。这是鼓舞青年早日成才的励志 篇。起初,读者反映不错。忽然一道闪电,说这篇文章是提倡“只专不红”,于是展开批判。李洪林也加入了批判大军。1964年8月27日,他在《光明日报》 上发表《必须把青年培养成合乎无产阶级需要的人才》,指责《让青春发出光辉!》是“在培养青年问题上的‘自由化’路线”。

现实在教育李洪林。这个体制总是自己制造自己的对立面。

李 洪林在政治研究室的日常工作是编辑内部刊物《思想界动态》。武汉华中工学院的学生张治水,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洋洋三万言,反映他在家乡看到的“三面红 旗”在农村造成的灾难。中央办公厅将信转到政治研究室。李洪林认为信的内容很重要,应当让中央领导人知道。于是摘了几千字,编发《思想界动态》1959年 第14期,并送到庐山会议上。当时正在批判彭德怀。政治研究室主任陈伯达善观气色,立即扣押不发,还打电话到北京,要政治研究室收回全部刊物。消息传开, 都说李洪林出事了。接着,在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李洪林成了重点批判对象。据说,给毛主席写信的张治水是“小彭德怀”,李洪林配合“小彭德怀”向党进 攻。《思想界动态》停刊,李洪林被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锻炼”。为了纠正“右倾”思想,让他接触实际;但接触实际以后,他的思想却越发“右倾”了。

李洪林在农村看到的是一片衰败景象。人民公社成了农民的牢笼。农民外出要饭还得经公社批准,农民非但没有免于匮乏的自由,连要饭的自由都没有,完全成了束缚于土地的农奴。

1962 年,毛泽东感到大事不妙,严重的问题是难以了解真实情况。他要8341部队(警卫团)的战士回家探亲后每人写个报告。他又向几个省派出调查组。田家英负责 的调查组到了湖南。李洪林在田家英的领导下进驻宁乡县花明楼公社炭子冲大队——刘少奇的家乡。这个地方大跃进以来饿死很多人,有的农户死绝了。活着的人勉 强糊口,食不果腹。有一次,他访问一个六口之家,男人病在床上,女人在做饭。锅里煮的是青杏加麸皮,没有一点粮食。四个孩子围在桌子旁,桌子上是一堆稻 壳,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从中寻找碾米时遗留下来的稻粒,找到一粒,赶紧往嘴里送。李洪林自责:“我们怎么对得起这些可怜的孩子?”

调查组由李洪林执笔,如实写了一个报告。田家英认为这个报告把大跃进的破坏作用说得很透。报告送上去,毛看了非常恼火,把田家英批了一顿。田家英是有担当的,把责任拦在自己身上,保护了李洪林等人。毛派人去了解真实情况,真实情况报上来又触犯了逆鳞。

从 湖南回北京后,李洪林的内心冲突很激烈。入党的时候誓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奋斗。农民搞得没有饭吃,这就是社会主义?最痛苦的是不能说真话,假话盛行。 他不能昧着良心讲假话,所以决心告别为政治服务的理论工作,把历年的藏书除了几本线装书都卖了,要求调动。中央政治研究室改组为马列研究院。李洪林又随大 流成为研究人员。入了行就难以脱身。

反对“现代迷信”

唐山大地震后,李洪林被调去做救灾 工作。运送救灾物资,第一要紧的是毛的小红书和石膏像,粮食和药品还在其次。政治思想工作首先是防止“恶毒攻击”,维护秩序也在其次。一个老汉不小心打破 了毛的石膏像,竟被枪毙。毛的追悼会上,没有眼泪也要干嚎几声。凡此种种,在在皆促成李洪林的深度思考:领袖和人民的关系。

粉碎“四人帮”以后,李洪林的本职工作是中国历史博物馆党史研究室主任,兼职是中央文件起草小组成员。而他全神贯注的是写文章,投入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胡耀邦说:在思想解放运动中出现了一批理论上的“闯将”。李洪林是这批“闯将”中的先锋。

华 国锋作为继承“伟大领袖”的“英明领袖”,无以服众,只好乞求毛主席的亡灵,祭出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 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两个“凡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后继续禁锢思想、反对变革、堵塞前进的道路。胡耀邦主导的真理标准讨论,是破两个“凡是”的 法宝。只要亮出“实践检验”,毛主席的决策、毛主席的指示就算不得什么金科玉律了。但毛主席本人还是尊神,碰不得的,议论一下都不行的,议论、攻击毛主席 是要当“反革命”的。真理标准讨论解放了思想,在对待毛主席的态度问题上又停住了。

1978年初,李洪林写了一篇长文,题目是《科学和迷 信》。他后来说:“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写过一篇批毛的文章《科学和迷信》。我觉得如果不从毛泽东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中国不可能从泥坑里爬出来,真正走上现 代化的大道。”(《百年话沧桑》)但文章的内容还说毛泽东思想是科学,毛主席是提倡科学、反对迷信的;迷信都是林彪、四人帮搞的。解放思想的历程是很艰难 的,不能一步到位,把话说穿。在一个时期内,只能打着毛主席的旗号,反对毛主席的错误。就是这样一篇文章,《人民日报》犹豫不决,有人主张发,有人主张不 发,结果还是不发。

真理标准讨论发动后,形势有所变化。《中国青年》复刊,向李洪林约稿。他将《科学和迷信》改写为《破除迷信,掌握科 学》。文章经胡耀邦看过,建议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这篇文章提出了“现代迷信”的概念,针对性更强。当时第二号权势人物汪东兴,指责《中国青年》 不登华主席的题词,没有“高举”,勒令查禁。有人把整个一本杂志分页贴在西单民主墙上,让大家公议。群情汹汹,汪东兴不得不收回成命。经过一番较量,《中 国青年》声名大振,特约评论员文章和“现代迷信”的说法不胫而走。

思想解放派有一个策略,叫做“一点一点往前拱”,不能得寸进尺,得寸进寸总可以吧。

《中 国青年》的主编关志豪,派了一个编辑名叫程祖旋,远道来到北大,向我约稿。他说:“现在从‘迷信’拱到‘现代迷信’,能不能再往前拱一拱?”他们从10月 份的《光明日报》上看到,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出“造神运动”的概念。他说:“能不能从‘现代迷信’拱到‘造神运动’,再拱出神是毛泽东?”我说:“可以 呀!”欣然领命。

文革中,我长久的思考认为,文化大革命的狂热,思想基础就是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个人崇拜产生和存在的条件是人民的不觉 悟。1967年6月8日,北大校文革的反对派即反聂派在“五四”广场举行群众大会,我在会上作主题演讲。演讲的内容大多涉及校内的纠纷,我也力图进行一些 思想启蒙。这次找到一个机会,以批评聂元梓为由借题发挥。我先抬出权威:“马克思很赞赏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位革命家的说法:‘伟大人物之所以看起来伟大,是 因为你自己跪着。’”然后对保聂派的人们说:“你们把聂元梓看得很伟大,也是因为你们自己跪着。”我发出一个号召:“可怜的人们,站起来吧!”我提供了一 种思维方法:是站着看人还是跪着看人?我们这个反对派,不仅反聂元梓,还有一股潜在的反文化大革命、反毛泽东思想的暗流。他们都是聪明人,听懂了我的意 思,狂热鼓掌。这一点,是我一生中聊以自慰的。在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年代,我没有随波逐流,更没有赶浪头,而是有所表示的。那时,为了批判刘少奇,正在放电 影《清宫秘史》。影片中,奴才们见了慈禧太后就下跪,口呼:“喳!喳!喳!”从此,我们这个反对派把跪在地上看人、拥护聂元梓的那一派,称作“喳派”,聂 元梓得了一个外号,叫“老佛爷”。其实,文化大革命中的“喳派”岂止北大拥护聂元梓的人们,真正的“老佛爷”也不是聂元梓。

《中国青年》的 约稿正中下怀。但我要谨慎小心,弄不好会被北大的保守势力揪住辫子,翻出老账,说我有“反毛主席”的前科。我用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毛泽东 说:“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这不就是毛泽东思想吗?那么,毛泽东本人以及毛泽东思想本身能不能一分为二?如果说“不能”,理论就不彻底了,怎么说服 人?如果说“能”,那就不能禁止人们议论、批评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所以我的题目叫做《思想要解放,理论要彻底》。“理论要彻底”也是来自权威——马克 思。他说:“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 导言》)这是思想解放运动中第一篇指名批评毛泽东的文章。交稿后,《中国青年》又不敢发表了,说是“太露骨”。

这就来到了理论务虚会。理论 务虚会实际上的灵魂人物是于光远。六个组的“闯将”们,每天晚上都三三两两地到他的房间进行串联,交流信息,讨论进程。在系统清算了两个“凡是”之后,大 家认为,下一个主题应该是针对两个“凡是”所维护的尊神毛泽东。我说,我写了一篇批判造神运动的文章,没处发表。有几个人就说,我们到会上去“加温”。几 天之内,各个组都在讨论共产党1949年以后的左倾路线和毛泽东的责任。传出去就是外电报道的中国“非毛化”。李洪林和王若水作了长篇发言;李的题目是 《领袖和人民》,王的题目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教训是必须反对个人崇拜》。

我本来也要在会上发言。张显扬、王贵秀看过我的文章后,建议 交《红旗》发表。《红旗》本是“凡是”派的阵地。主编熊复在会上作了检讨。张和王的意思是拿这篇文章去试探一下,他是真认错还是假检讨?熊复接到文章后, 不说发还是不发,而是“送审”。一般情况下,“送审”总是凶多吉少。这是矛盾上交,推卸责任。这一回,“送审”的是中宣部长胡耀邦,有点不一样。过了几 天,传下话来,他说:“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我看了三遍。”《红旗》不得不奉命发表,刊登在3月5日出版的第3期上。文化大革命中,多少人因说了毛主席、毛 泽东思想可以一分为二成了“反革命”,以至坐牢、杀头。我免当“反革命”了。但邓小平作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后,形势逆转,我的文章还是成了“大 毒草”。

1998年6月李洪林(右)和郭罗基在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

李洪林、王若水的发言全文刊登 理论务虚会的《简报》。按规定,《简报》不得外传,实际上传得很广,还流行手抄本。为了冲开禁锢,人们渴望得到新思想、新观点。《简报》传到辽宁,推动了 张志新案的平反、昭雪。任仲夷主持的辽宁省委,正在重审张志新案,主张平反的和反对平反的相持不下。看了理论务虚会的《简报》,主张平反的人们直起腰来, 说:如果张志新不能平反,李洪林、王若水就该枪毙;既然李洪林、王若水可以在理论务虚会上大放厥词,张志新就该平反。张志新有什么错?不过是讲早了。张志 新的平反,追认为烈士,又极大地促进了思想解放运动。

1980年9月18、19日,《人民日报》连续两天发表了李洪林的《领袖和人民》。其 中核心论点“不是人民应当忠于领袖,而是领袖必须忠于人民”起了震撼作用。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而被判刑的,大有人在。他们纷纷从监狱或劳改场所 转辗传出信件,托亲友寄给李洪林,要求为他们伸冤。李洪林把问题归纳一下,附上原件,寄给邓小平。邓批示:“请耀邦同志处理”。胡耀邦雷厉风行,要求公安 部在全国范围内普查一次,限期报告处理结果。结果出来了,共有200多人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有一次,胡耀邦遇到李洪林,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好几百人啊!”这是李洪林在思想解放运动中作出的一大贡献。


李洪林有三大贡献

李洪林还有两大贡献。

理 论务虚会原计划分两段进行,第一段由北京地区的理论工作者参加,第二段扩大到全国的理论工作者。第一段进行的时候,引发思想解放的核爆炸,震动京师,远播 四方。会议开始的时候,邓小平有两条指示:“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照他的指示讨论了一个多月,邓小平却说:“看理论工作务虚会的简报,越看越看不下 去。”胡乔木也说:“这个会越开越不象样,这个也否定,那个也否定,归纳起来是五个否定,即否定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党的领导、马列主义和毛泽东。” (邓力群《十二个春秋》)邓小平与胡乔木合谋,将“五个否定”改造制作为“四个坚持”。邓小平作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后,理论务虚会草草收场。邓 小平用四个“凡是”代替了两个“凡是”。这个讲话违反了他自己参与奠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导致左倾路线回潮。

在讨论邓小平的讲话时, 我们北京地区的理论工作者心情非常郁闷。当时前进道路上的主要障碍是以华国锋、汪东兴为首的“凡是”派,不能把矛头指向邓小平;而他所说的“四项基本原 则”是冠冕堂皇的,也不便反对。我们这些“闯将”一时无用武之地。对邓小平的讲话既没有拥护,也不表示反对。我记得李洪林在会下说:“我们要想想办法,总 能想出办法来的。”5月19日,《人民日报》发表李洪林的《我们坚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大家眼睛一亮,为之叫好,还是李洪林想出办法来了。“坚持什么样 的社会主义”,把邓小平的社会主义否定了,但没有否定坚持社会主义这一基本原则。大家鼓励他继续写下去,写四篇“坚持什么样的”基本原则。胡乔木说:李洪 林是从反面提出问题的。清华大学的党委告状了,他们辛辛苦苦做政治思想工作,好不容易稳定了学生的思想。李洪林的文章一发,全都冲乱了。冲得好!

邓 小平讲话后,引发“说三道四”的斗争。有人“说三”,说三中全会的精神;有人“道四”,道四项基本原则。李洪林的文章是用三中全会的精神来解释四项基本原 则。他还为《人民日报》写了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执行三中全会路线,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口号纳入“执行三中全会路线”的轨道, 推动思想解放运动在顿挫中继续前进。

1979年初,三联书店创办《读书》杂志,向李洪林约稿。李洪林写了一篇《打破读书的禁区》。编者将题 目改为《读书无禁区》,作为创刊号的首选。文章面世后,有人热烈欢迎,有人猛烈反对,总之是激烈争论。《读书》杂志将不同意见同时发表,吸引了广大的读 者,初创即打开局面。首印五万册,被抢购一空,又加印五万册。无论如何,“读书无禁区”成了《读书》杂志的独家招牌。

读书有没有禁区?问题的实质 是人民有没有读书的自由?它的前提是人民有没有出书的自由?读书无禁区,出书有自由,即出版自由。如果出书有禁区,所读的书已在禁区之中,高喊“读书无禁 区”有何意义?与此相关,还应当是读报无禁区,办报有自由,即新闻自由。这些都是人民理应享有的信息自由。本是公民社会的常识,在中国却是大问题。所以, 是中国的现实赋予“读书无禁区”以重大的意义。而且,自1979年以来,这一口号以及它引起的争论,至今余音不绝,就因为中国的现实没有多大改变。如今阅 读已延伸至互联网,现代科技便于信息的自由传播。道高又推魔高。中国发明了“挡火墙”,把大量信息当作野火挡在墙外,中国人只能限在墙内上网。争取信息自 由——读书无禁区,出书有自由;读报无禁区,办报有自由;上网无禁区,建网有自由;还将是中国人长期奋斗的目标。

痴心自由成囚徒

邓 小平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在三中全会之后刮了一阵逆风。但思想解放的潮流强大,1979年下半年,还掀起真理标准讨论的补课,顶风前进。到了1980 年12月,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上重提“反自由化”的口号,则是调转了枪口,扼杀思想解放运动,一个一个收拾思想解放运动中的“闯将”。其原因,一是“凡 是”派完了,“飞鸟尽,良弓藏”。而且,思想解放派的言论往往矛头向上,他们同样也要将实践标准用到邓小平身上,是潜在的威胁。二是波兰团结工会的刺激, 自由化思潮构成对共产党政权的威胁。思想解放运动的高峰理论务虚会被说成“自由化之源”。1981年进入“反自由化”的周期。自由化思潮不是很容易就能压 下去的,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形成自由化和“反自由化”的拉锯。直到1989年,自由化思潮演变为群众性的民主运动,邓小平调动军队,实行武器的批判, 才结束了“反自由化”的一个周期,而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开放就此寿终正寝。

“反自由化”的第一个回合是1981年批判电影《苦恋》以及白桦 的电影文学剧本《太阳和人》。1982年,就轮到理论界了。3月,中宣部召开北京地区理论工作座谈会,理论局副局长李洪林是筹办者。时任中宣部长的王任 重,作了一个开明的讲话,鼓励大家“敢想、敢说、敢写”,许诺实行“三不主义”,保证决不“秋后算账”。光明日报副总编马沛文发言,说:外界盛传郭罗基被 调动,限期到南京大学报到,否则将户口强行迁出北京。“如果传闻属实,理论工作者怎么能敢想、敢写、敢说呢?郭罗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邓力群拿着刊登马 沛文发言的简报,向邓小平告王任重的状,说这个座谈会鼓励“自由化”。邓小平一听大发雷霆,当场拍板让邓力群接管中宣部,而且让邓力群本人通知胡耀邦立即 执行。邓力群发动了一场政变,理论工作座谈会中途换马。邓力群一上台,理论工作座谈会变调,成为“反自由化”的批郭大会。前不久,胡乔木摔出一顶帽子: “郭罗基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冒尖人物。”邓力群要李洪林整郭罗基的材料。李拒绝,他说:背着本人整黑材料是不正派的,文化大革命之后不应该再这样干。上海 有一份座谈会记录,反对中央“反自由化”的决策。邓力群又要李洪林去查问发言者的名单。李洪林再次拒绝。邓力群将李洪林免职,但不让他离开中宣部,而是渐 渐消磨地整人。

1983年,发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邓小平在十二届六中全会上作报告,邓力群作补充报告,他点名“清除精神污染”的重点 人物是六个:周扬、王若水、胡绩伟、李洪林、郭罗基、阮铭。“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只维持了28天,即中道崩殂。中宣部却揪住李洪林不放,开了五次大会,进 行批判。不屈的李洪林据理抗辩,批判完了,没有结论。邓力群这才允许李洪林离开中宣部,但要他去外地。福建省委书记项南是改革派人物,他欢迎李洪林去。李 洪林的命运和我不同,我在南京受软禁,他在福建却受重用,担任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1989年天安门运动高潮期间,李洪林正在北京。5月14日,他参与了戴晴发起的十二知识分子行动,到广场劝说学生停止绝食。事后,被陈希同的“平暴报告”诬为“火上加油”。他在福建被官府捉将去,押送北京,关了将近一年。

他在囚禁中度过64岁生日。回首往事,免了国民党的牢狱之灾,却成为共产党的囚徒。感慨身世,作《六四吟》一首:

科学异化成迷信,
理论升华为风云。
钟情不悔衣带宽,
忧国竟陷罗网深。
长夜孤灯伊人泪,
万里河山儿女心。
四十三年成一梦,
劫后空余百创身。

80年代的“京城三愚”,于浩成的“呆公”、郭罗基的“迂夫”都是别人取的外号,唯李洪林的“痴翁”为自号自嘲。虽自云痴,非寻常痴,乃痴心不改、痴情不移之痴。待到“劫后空余百创身”,犹有“钟情不悔”,岂不痴哉!

自由化自有后来人

90 年代,介绍李洪林入党、并一起奔赴延安的李殿成,问:“你看这个党还像当年咱们苦苦寻找的那个党吗?”问句中已经包含了答案。邓小平的“反自由化”完成了 共产党的专制化。我们这一代自由化分子,在反对国民党的专制之后,又反对共产党的专制。在“反自由化”运动中,昔日忠诚的共产党员被共产党清除出党;也可 以说,在理想主义者身上清除了腐败的共产党。历史提出的任务是不会轻易消失的,中国的自由化、民主化需要几代人为之付出努力。我们这一代人过去了,会有一 代又一代的后之来者。中国的崛起,不在GDP,不在航母,只有一个自由化、民主化以至全面现代化的中国出现在东方,才可以说真正崛起了。

自由化分子李洪林,安息吧!

2016年6月
于美国奥马哈

《争鸣》2016年8月号